歲月皺褶邊的花蕊(系列之28)

by  夏瑞紅
我想感謝她們傳給我生命的勇氣,卻總是辭窮,因為面對如此老實的蒼勁,所有語言忽然顯得那麼輕佻

小村紅磚瓦厝年年翻新成瓷磚洋樓,而搬張小凳屈坐樓前看人來人往的阿公阿嬤正年年衰老凋零。 厝彷彿火車,人是景,雖在同一時空,卻往不同方向各自疾馳。 經過那些老人家面前時,我常揮手嘻笑,他們的表情會泛起一陣羞赧,然後跟著揮手笑起來,那笑純真且謙遜,像徐徐開在歲月皺褶邊上的神祕花蕊。

 

若駐足說說話,他們開口第一句大都查問:妳是我們庄的人嗎?妳住哪裡? 據我經驗,城裡人很少會這樣問人家。小村長輩一生緊貼土地,所以也用地方為座標來記憶所有人,有句老話就說「人不親,土親」。像我公婆,連一些長年老客戶的姓名可能都說不上來,卻對人家住哪一清二楚,平日提及也慣用某某地方那位來表示。

 

在小村我也沒名字,只回答是某某人的媳婦,對方就會點頭、睜大眼睛,發出長長一聲「喔~」。那是敞開大門的音響,附帶溫暖笑容,即刻認證:「原來是自己人」。 應該是公婆在小村人緣好,我這樣一個外地人才能很快被接納,甚至備受歡迎照顧。由於沿路人家盛情難卻,我經常空手出門散步,卻一手絲瓜一手菜苗地滿載而歸。

也有些明明是第一次打招呼,但老人家卻認真盯著質問:妳又出來拍照啦?怎不帶那條大狗?妳「頭家」(指先生)今日沒來散步喔?或者,妳買新帽子了嗎?戴這頂讓我一時認不出……。

 

看來小村根本毋須安裝什麼監視器,那些默默蹲在街頭田尾、埋在茭白筍田裡、隱身文旦樹林間、或在廟口椅條上打瞌睡的阿公阿嬤,不知早把我「掃瞄」幾遍了!

 

我在小村的許多「老朋友」就是這樣慢慢結交來的。他們很少進一步探問我來歷,可能覺得知道是某某家媳婦就足夠,或對我是誰並不感興趣;也可能我的提問太多,光回答那些就夠他們「講到嘴角全波」(台語俚語,形容熱烈敘述不休)。

 

我看到什麼問什麼,包山包海、雜七雜八,從四時作物、農事技巧、飲食傳統、今昔之別……到鄉野奇談,都好想知道他們的說法。我因此學到許多知識,還發現小村四處藏著許多精彩「八卦」。 例如某某宮廟埕上那些龍眼木老椅條,原來大有典故。話說五十年前某某伯一時「痟豬哥」非禮某某嬸,結果村長和「衙門大人」(小村老人用語,指派出所警察)出面主持公道,罰某某伯登門道歉、放鞭炮,以「洗門風」,同時捐六張椅條放廟埕供眾人歇坐。

 

當然我也聽到許多故事,驚嘆眼前這些看起來很平凡的老人,背後各有非凡歷練。

 

有位順基嬸年方六十四,但已當外曾祖母。她說自己一隻眼睛故障又長得醜,到二十二歲才有人要,草草嫁作三十八歲老尪的續絃妻、六個女兒的後母,新婚之夜一床新被就讓最小的三歲娃娃尿濕了。之後她連生六女,最終懷上兒子,卻因車禍流產,漫長的哺乳生涯才告一段落。為餵飽孩子,她在後院闢一分地菜園,輪番栽種當令蔬菜,至今三十餘年。孩子一一離家後,她每天清早摘菜去廟口擺地攤。菜園是她的遊藝場兼健身房,也是最可靠的「土地銀行」。

 

有位「阿玉ㄚ」姨八十歲,四十多年前,先生因骨刺手術失敗而半身不遂,自家薄田頓時廢耕,她也無法再去工廠做工,為維持生計只好去撿「壞銅舊錫」,如今是小村最老牌的資源回收工作者。儘管回收工作滿辛苦,一公斤廢紙才賺兩元,但她覺得生活真滿足,每次見到都笑瞇瞇,總說誰誰誰都是她的貴人,能有今天多虧小村有這麼多好人好事。

 

我想感謝她們傳給我生命的勇氣,卻總是辭窮,因為面對如此老實的蒼勁,所有語言忽然顯得那麼輕佻。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