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湯

by  楊索

午睡中的老人被我擾醒,屋內像庫房靜寂清涼。給我「川芎、枸杞、黃耆、桂枝、蔘鬚、熟地、當歸。」多少?愈多愈好。

 

日光歹毒,街道無風,陽光艷麗,我寧願太陽是黑色的,不要有絲微彩度,把色彩都收了吧。百貨公司走出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公園有人跑步,捷運車廂人人膜拜一座小神壇。世界照常運轉。那朵彩色的曇狀雲爆裂了,粉塵落在497人身上,3人死亡,一人靠葉克膜維持心跳,237人病危。陽光可以關暗嗎?

 

這是《大亨小傳》中,尼克所言的重大時刻:「我只想讓世界上所有人都身穿軍裝,在道德上永遠保持立正的姿態。」但,為什麼人人看來仍如此平靜,是城市人世故內斂才顯優雅,還是災難太頻繁,以致視若尋常。

 

我太激動了吧,像一鍋沸水。像與誰賭氣,切下厚厚的薑片,把所有材料丟入鍋中熬煮,焦慮、哀傷、不平、顫慄、痛苦、憤怒,還有一線希望。格律與對位。當所有都被剝奪時,仍要保持尊嚴,做為最後的依憑。

 

為何我囈語起來。我想深深克制,把情緒沉入深海,不使浮現。街上的人或許都這麼做了。這不是濫情的時候,這也不是提油滅火的時候,我還能更冷靜嗎?如果能使你轉身回來,我願意更努力。

 

把火轉小,鐵鍋內的水冒著小泡泡,水也有一層表皮,受熱著,炙煮著。切膚之痛,好淺薄的慣用語,連你身旁的至親也無法測度每一吋燒傷面積下的痛苦深度,旁人又怎麼能。

 

昨夜我還在人聲鼎沸的餐廳大啖燒烤,我大讚肋排烤得均勻入味,火候控制得正好。我完全沒意識到火是敏感詞。

 

島嶼的火從未止息。我的心是一座焚化爐,恨與憤怒是灰燼中的火苗,每日有足夠的背德者與惡人被投入火爐,我習慣嘲諷揶揄,見人受苦為樂。我飲過罪人的血,在他背後補過一刀。

 

「我若能說人間的語言,和能說天使的語言,但我若沒有愛,我就成了個發聲的鑼或發響的鈸。我若有先知之恩,又明白一切奧秘和各種知識,我若有全備的信心,甚至能移山,但我若沒有愛,我甚麼也不算。」我何曾是義人,那我又何能指責那個被稱為聖的人,只因他過度自我保護,闔起兩片硬殼,拒斥了脆危的人。我又做了甚麼。

在這座龐大的鉛山面前,我瘖啞了。你躺在病床上,許多白色身影在你旁邊奔跑,他們與時間賽跑,想從那道深淵拉回你。能讓時間往回撥嗎?撥回你歡笑的那一刻,那時粉塵還未撒下,火光尚未點燃。那時神祇忽然啟示:要對陌生人滿懷善意。於是我微笑擁抱你,在你耳邊說,好好照顧你自己。

 

那未曾發生的天啟,未說出口的祝福,沒有伸出的雙臂,錯失在流逝的空無狀態。你存在的意識,你的身體經驗時間幾近停頓,用最細小的單位移動。接連你肉體的儀器指數波動著,你的心臟繼續悸動好嗎?

 

你昨日的眼神多麼明亮,你的笑容充滿感染力,你有無敵青春,你才上路。這人世紛雜,有許多不義,仍須要你的力量守護。我不是信徒,但今日我走進寺宇,靜靜坐在角落,我懇求冥冥中的諸神遍灑楊枝甘露,憐惜你火紅、發燙的身軀。我祈請護佑托住你。你不要如「切斷的蓮藕,弱小、白皙,纖細的絲愈拉愈長。」不要往前愈走愈遠,你要因不捨而回望,讓溫柔的愛拉住你。

 

我無能為你做甚麼。心慌意亂,心弦震顫,我失去音準。如果能喚回你,我願意允諾重新洗刷靈魂汙垢,做一個良善正直的人。你承受了過度的苦,原本不該發生在你身上的,因為人的貪婪、無知釀成災難,你為此受苦。這世界可以停止傷害,停止征戰嗎?我像個無助的孩子,無能為力,在那圍著你一圈又一圈的天使後面,說話給自己聽。我有父母手足,我也是人子,多少能將心比心。雖然不知你有多痛,可是我多少能感覺些微。

 

我只能為你煮一鍋湯,一遍遍攪動湯鍋。水沸滾著,藥材的香氣飄溢出來,我一口一口吹涼。袪散焦慮,撫平哀傷,弭去不平,停止顫慄,化解痛苦,除去憤怒,讓希望滿溢,帶回你小鹿般的生命力。我多盼望你醒來,飲一碗當歸湯,願你平安,望你早歸。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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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