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糕糜及其他

by  楊索

北風從茫茫的河口一路吹進我的閣樓,陽台閒置的小炭爐猶有些許灰燼,那是幾年前興致高時,煮茶、烤魷魚留下的痕跡。心念因寒流勁道而燒旺了,想煮一鍋米糕糜驅寒的勁頭來了。

 

我的生命之始與米有深切之緣。我生在八七水災那年,當時稻作毀於水患,米價奇貴,祖母將我命名為「貴米」。母親生下我時血崩與精神崩潰入院,我沒有母奶喝,祖母每日餵我喝米麩奶,而我最早最深的食物記憶也是一碗清糜,還有早歲隨銅鈴聲到來的醬菜車。

 

冬日的清晨總被祖母一聲聲「食糜囉!」喚醒,通鋪上姐弟妹五個小學生紛紛醒轉,上學就要遲到了,桌上一鍋白粥卻仍灼燙冒熱煙。五個小孩中,一個是屘叔女友帶來的女兒,一個是堂弟,被我們視為外來人口的「堂妹」比我小一歲,她因為跟隨母親輾轉漂泊,反應十分機靈。喝粥時,她會沿著碗快速地吹涼粥,也就可以多喝上一碗。我總會一再想起,她專注喝粥而微微冒汗的模樣。如今,她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屋內樓梯下,有一包前幾年取暖燃燒的龍眼炭,我動心隔日就到老市場買了半斤圓糯米、帶殼乾龍眼、紅黃砂糖及米酒。在一個慵懶的假日午后,我聽著查理‧帕克的爵士樂,一邊剝龍眼殼,把適量龍眼肉浸入一碗米酒中。洗淨的兩杯糯米泡水約三小時後,就可放入鍋中煮了。

 

呷米糕糜是我童年奢華的經驗。大約八歲吧,父親在市場外圍賣菜,永和路上的市場入口旁,有一家不到半坪的狹窄小舖,只賣米糕糜與紅豆湯,長得高瘦的老闆站在火爐前,不斷來回地攪動分隔成一半的紅豆湯與糜鍋。

 

如果父親收攤時,只有我一人幫忙,他會給我兩塊錢去吃一碗米糕糜,那時我興高采烈地遞上銅板,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會給我盛上一碗滿滿的米糕糜,裡面有許多依然亮褐色的龍眼肉。這碗只有我獨享的甜糯米粥酒香郁馥,喝完時,整個人既飽足又有些飄然。這家店歇業後,我再也尋不著那香氣濃盛的滋味了。

 

父親有段時期在永和大街賣鹹粥,攤上兼賣紅糟肉、花枝、蚵仔等炸物。那時我讀小三,有時深夜陪父親守攤,寒冬的夜晚,父親舀一碗灑了白胡椒粉、芹菜珠末的鹹粥給我吃,還切上一小碟的燒肉,我吃得滿頭大汗,父親的面容卻充滿我所不解的恍神憂思。

說起呷糜,家族有一籮筐慘澹的故事。祖母說到日本殖民時代,窮到坐月子只能吃發霉的番薯籤糜即搖頭嘆氣。二叔因放學時,一鍋粥已被吃空,他賭氣不讀書了,成了不識字的「青暝牛」。父親痛恨窮鄉喝粥度日的生活,因而遷徙台北。然而父親屢屢中輟生計,全家常吃拌鹽糝羹,能夠去巷口雜貨店買一罐花瓜、麵筋就算豐盛了。幼年時,看過一部韓國電影《秋霜寸草心》,赤貧的李潤福一家也是搶著喝粥,一回終於可買一瓶拌粥的醬油,他卻把醬油瓶摔破了,我看得淚流滿面,因為劇中情節就在我家餐桌上演。

 

倚粥療飢的生活寒磣,長大讀《紅樓夢》才知作為貢物的碧粳米、紅稻米煮粥的貴氣。原來吃粥也分等級,林黛玉吃燕窩粥,鳳姐血漏,賈母囑人送去補血的紅稻米粥,她老人家還嫌棄鴨子肉粥太油。

 

記者生涯常常深夜與同事唱KTV,臨近天光微熹,一群人到復興南路吃清粥小菜,滿桌擺滿菜脯蛋、瓜仔肉、蒜泥蚵仔、煎虱目魚肚、豆腐乳等,一邊激烈論戰。那鍋白糜不僅暖胃還隱然有本土化意味。

 

煮米糕糜要有耐心。我在客廳中央燒起炭爐,等火勢稍減時才放上裝米的小鍋。煨煮過程就如梁實秋《雅舍談吃》所寫他母親用薄銚兒(有柄有蓋小砂鍋)煮白粥「用生米淘淨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終不加攪和,任它翻滾。」他說,這樣煮出的粥黏而爛,米粒卻顆顆完整。梁實秋不愛吃粥,但母親分他半碗的粥佐以筍尖火腿槽豆腐,則食之如飴。

 

煮粥兼烤暖,我坐在爐邊看著鐵鍋篤篤撲騰,熱氣冉冉中桂圓酒香飄溢。酌量加入具有香氣的紅糖與黃砂糖再煮些許時候,一鍋文火慢熬的米糕糜即可起鍋。喝上一碗頗覺血氣旺了,人精神許多,又可繼續熬煮下半場的人生。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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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