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解茇仔味

by  楊索

我在60年代的永和成長,小鎮沒有茇仔林,只有人家院落的茇仔樹。我和鄰居小孩全年重點就是監視巷弄茇仔樹的發育動態,哪家樹梢的茇仔黃熟了,幼童、青少年幾乎為此發狂。膽大一點的人疊人去採,或拿竹竿去打。秋日午后,靜謐到時光彷彿停止,打茇仔擾人酣眠,大人衝出來作勢打人,小孩則四散逃逸。

但說也奇怪,永和獨戶庭院大半是公務員家庭,他們卻多不吃土茇仔,寧可讓鳥吃或墜落滿地。當爛熟的茇仔氣味傳來,可想而知對野孩子是多大的折磨。

茇仔是番字輩的番石榴,根據文獻考證,原產於南美洲秘魯至墨西哥一帶,隨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航線四處播種,茇仔有一名是吉普賽果。目前所知台灣最早出現茇仔的記載來自高拱乾修纂的《台灣府志》:「番石榴,即梨仔茇」(1696年)。茇仔落戶,一說是荷蘭人從爪哇引入,另一說是明鄭時期移民攜來。

然而從史料即可聞出主流菁英對茇仔的排斥,從清治到日治的遊宦文人、學者,如郁永河、周鍾瑄、黃叔璥、董天工、伊能嘉矩均無好評,綜合歸納是品相低賤、惡臭之物。廣東人稱茇仔為「雞屎果」,清代植物學家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說:「此物極賤,故以雞矢(同屎)名之。」伊能嘉矩則曾於1897年的日記寫曰:蕃人稱漢人的Par(茇仔)為Kote-Raodoh(雞屎)。有一說這是南部平埔族的發音,而台南老一輩受平埔族影響,仍有稱茇仔為雞屎果。

茇仔雖有洋身世,卻無好出身,位階甚低,不能上神明供桌,原因是茇仔多子,久遠以前大人小孩吃完茇仔排泄,落地生根即成林,因此茇仔被視為低賤不潔的水果。

從三百多年的府、縣志及筆記體散文可看出,原住民與漢族卻酷嗜茇仔這常民水果。有考證茇仔發音來自平埔族或布農族的「labach」,客家話稱ba le,福佬人稱ba la。全省如台北有拔仔埔,嘉義、桃園有拔仔林,新竹有拔仔窟,花蓮有拔仔庄。

四、五年級一輩的集體回憶是偷拔茇仔,茇仔樹滑溜難攀爬,男孩爬上了卻見熟果在末梢,冒險採果有墜地危險。緊張慌亂的準現行犯難免先採再說,結果到手的茇仔有硬如石頭,或熟度不均,小孩咬一兩口就丟棄,勉強吃下去就如台諺:「食茇仔放銃子」,苦著臉便秘幾天。台灣童謠也寫:「火金姑來食茶,茶燒燒食芎蕉,芎蕉冷冷食龍眼,龍眼要剝殼,換來食那茇仔,那茇全全籽,害阮吃了落嘴齒。」

猶記得童年颱風過境後,空氣中瀰漫尤加利樹的強烈氣味,一群小孩走在彎彎曲曲的街巷,看誰先發現滿地落葉中有夠熟的土茇仔,若有倒塌的茇仔樹,男孩立刻折斷杈枝以作彈弓。我撿過幾顆,但吃來又硬又澀。可是這樣的味道卻成了我心中永恆的茇仔味。

我讀小三時,母親一度在夜市賣醃茇仔,我心中很想吃,但我一直克制自己。有時幾日滯銷,用甘草、糖精醃的茇仔會變色,母親會分給我們吃,吃到渴想的茇仔卻少了狂喜,多了難言的況味。

茇仔不知何時改稱芭樂,一度土茇仔絕跡,泰國芭樂壓境,台灣神農氏一再改良,種出市占率九成五,口感爽脆的珍珠芭樂,燕巢農會並大推芭樂上供桌。約莫同時,「芭樂」卻成了貶詞,凡芭樂票、芭樂歌、芭樂片有詐騙、空頭、俗濫之意。黑道口中的「芭樂」是手榴彈代稱,有人因為威脅請人吃「芭樂」遭判恐嚇罪。香港電影《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梁朝偉經典台詞「香蕉你個芭樂」是情色隱喻。

但語言與意象也可翻轉,台灣五十多位青壯人類學者成立「芭樂人類學」共筆平台,讚嘆芭樂既鄉土又穿越文化邊界,「是人類學界系出名門的天后」。他們以芭樂之名展開對日常、文化、權力等論述分析。文青著迷的「八十八顆芭樂籽」獨立樂團則出於以俗攻俗做顛覆。

回顧土茇仔與芭樂的變遷路徑,從土茇仔被知識菁英幾近同謀汙名的年代,到泰國芭樂引進後,泛「芭樂」所嘲諷的變調台味。不管叫做茇仔或芭樂,它永遠是水果攤的底層階級,無法與嬌滴滴的進口蘋果、水梨、水蜜桃相比,並且被影射為壞品味。但看似不起眼的茇仔從根葉皮果均有高度營養價值,從殖民茇仔種到有離散意味的泰國芭樂,一顆茇仔看台灣,屬於常民的茇仔落籽生根、開枝散葉,仍在這個島嶼飄香。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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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