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沙龍:移人的力量 【我與外籍看護】生活在同個屋簷下,界線更要畫清楚

by  黃詩茹

台南市的7年級上班族徐小姐,自行申請「直接聘僱」,找到菲律賓籍看護Jasmin照顧父親,這是她第一次聘僱外籍看護。我們特別請她聊聊:為何選擇不委託仲介?是否支持外籍看護成立工會?如何看待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勞雇關係?

 

Q:請介紹您的家庭背景,是什麼原因需要聘請外籍看護?

A:我們家只有86歲的爸爸、我和妹妹。爸爸因為3年前跌倒,摔傷髖關節,開刀後先住到有復健科的養護中心,可是那裡老人家很多,他晚上不好睡,後來我們接回自己照顧了一段時間,但2016年九月,因為結束兼職專案回到全職身份,無法盯著他復健,我們決定聘請看護協助,這也是我們家第一次聘僱外籍看護。

 

 

Q:為什麼選擇直接聘僱的方式?

A:我們都知道移工在台灣的處境並不好,可能會遇到仲介剝削,而且發生問題仲介常幫不上忙。所以有朋友告訴我們還有直接聘僱這個方式時,我們就決定自己申請。我覺得這是一個讓她們安心工作的方式,將心比心,如果你去一個新的家庭,前幾月賺的錢都不是你的,我相信工作情緒、適應速度和積極度都有差。與其這樣,不如我們把這些因素拿掉,讓她可以安心工作,我們也可以就工作績效本身來評估。

 

Q:申請前需要做哪些準備?過程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A:我們有事先評估過家裡的狀況,列出可以提供給看護的條件,包括獨立的房間、盡可能週休二日,一定會尊重她的生活空間和活動自由,如果休假時她不回家過夜都可以,我們給彼此一個觀察的期限,雙方都願意後,就按照規定的流程填寫申請表格,按期程寄出文件,大概1個多月就走完程序。

 

大部分的人可能怕麻煩,或怕迷失在表格的說明文字,但我和妹妹的工作經驗剛好都不怕公文往來。加上有申請過直接聘僱的朋友提供經驗,基本上按部就班都不會有問題。雖然有疑問可以詢問直聘中心,但我覺得政府應該把申請的SOP整理得更清楚,大家一看就知道程序其實不困難。

 

一般人可能對法令不了解,所以覺得委託仲介比較有安全感,這部分就需要更多的社會教育去說服。但單就程序來說,真的沒那麼複雜,我記得當時是4個文件、2個附件,我只是簽名、跑了幾趟郵局寄件而已。另外像體檢、換居留證,Jasmin都可以自己去。不過最近一次的體健,我們差一點忙到忘記,還好衛生局有打電話來提醒。

 

Q:對於有意願辦理直接聘僱的家庭,有什麼建議嗎?

A:通常雇主的擔心有兩個。第一是如果看護和雇主有衝突,他們覺得仲介可以幫忙解決,但其實大部分的仲介也沒辦法幫這個忙。第二是如果看護失聯,就算有仲介,依據《就業服務法》的規定,雇主還是要等3個月才能申請新的看護。這個規定確實造成滿多家庭的擔心和不便,有些仲介會說他們挑選過的不會逃跑、如果逃跑了會給你臨時替補人力,但這些承諾都是問號,或是塞給你違法的。

 

我相信多數雇主都不是在意仲介的費用,只是怕麻煩、求心安。我覺得不如從源頭解決,減輕看護的經濟負擔,讓她們可以安心工作。勞雇之間的相處還是靠彼此信任、互相磨合。我們的心態是除了我們挑看護,看護也可以挑我們,如果在我們家工作不開心或工作內容不符合期待,雙方都可以在1個月前告知對方,然後結束聘僱關係。

 

 

Q:事前需要幫爸爸作心理建設嗎?挑選看護時有什麼考量?

A:爸爸原本也不太願意,但因為有養護中心的經驗,他覺得無論如何在家裡會比較舒服。而且他們那一輩的人,比較不喜歡女兒幫他洗澡、換尿布,他覺得這些事讓外人做比較好,所以後來也同意聘請看護。

 

除了照顧技巧,最主要是看護能聽懂爸爸的需求。雖然沒有預設國籍,但我們知道菲律賓看護可能比較不會說中文。結果很神奇,Jasmin和爸爸一個說英文,一個說中文,但他們彼此也能溝通。

 

Q:生活習慣、宗教信仰有需要互相適應的地方嗎?

A:都還好,一開始有帶她熟悉生活環境,讓她知道哪裡可以採買,她也很積極,會和爸爸一起開發新的散步地點。而且爸爸不挑嘴,Jasmin可以煮她喜歡的東西,我們也理解家務習慣不同時會很困擾,所以我和妹妹都有默契,廚房就是交給Jasmin打理,我們照她的規矩來。除了我們和她都是基督徒,我們家的人口單純,也讓她比較安心。

 

Q:您們如何協議工作內容?如何掌握生活與工作領域高度重疊的勞雇關係?

A: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或許也是雇主和看護工之間的某種勞雇困境,我們很幸運,彼此相處得很好。我們家的切分方法是和爸爸有關的,Jasmin想做都讓她做,但我們希望她只要照顧好爸爸的生活空間就好,尤其絕對禁止她打掃我和妹妹的私人房間,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的責任。她今天是來照顧爸爸,不是我們家的傭人。

 

另外,我覺得不要因為熟悉而失去分寸。好好地說話、禮貌的表達,就算有時需要比較直接的討論和要求,也不要有太多情緒,然後尊重彼此的空間和時間。像Jasmin有時休假也會待在家裡,雖然她會說有需要就告訴她,但我們不能因為她在家,就圖方便請她幫忙。如果她休假,我們也會鼓勵她把房門關起來,她就有自己的空間,但這和現實條件有關,因為也有許多看護必須和被照顧者住在同一個房間,但至少工作、休假要分清楚,要很明確地畫下那條線。

 

Q:當被照顧者和看護都有情緒時,如何彼此磨合?

A: 體諒是需要的,被照顧者會感覺身體的衰老、失去過往的自由,像爸爸有時心情不好、不配合,或是復健偷懶,這時候Jasmin也會有情緒。我們就要幫忙打圓場,他們最後也會找到一笑置之的方式。

 

 

同樣作為女性,Jasmin離開3個孩子,獨自在海外工作,就算我們給她再多自由,還是不好受。而且她也是大學畢業,如果在菲律賓有好的工作機會,她也是上班族,那個成就感和失落感其實都有。如果你看到她們是一個完整的人,就會理解這些東西。如果碰到她有情緒,我們會告訴自己「慢一點」,久了就知道也許是擔心孩子的學業、擔心他們在學校的相處,大概都能問出原因。

 

Q:Jasmin發起「桃園市家庭看護工職業工會」,您們如何看待她參與工會工作?

A:她來我們家之前就已經在籌備工會,比較熟悉之後,她就知道我們不會排斥,而且很支持。我們有時也會解釋台灣的勞動法規給她聽,等於是看著她們的工會成長起來,所以工會成立那天我很感慨,因為台灣很多勞工都還沒有工會,也不像他們這麼有勞權意識。

 

其實我們是靠她們的低薪換來長輩的生活品質,有人說感謝我們很善待移工,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我們沒有能力給她更好的薪水,只能盡可能讓她有比較多休假、比較好的生活環境,但我們很清楚爸爸現在的生活品質和自由,或是我可以去海外出差,都是靠她的低薪撐起來的。所以支持她參與工會,對我們來說也有一種彌補心態,我們能為移工做的不多,但透過她去組織工會,幫助別人爭取權益,我們好像也間接幫助到她們。

 

Q:您們和Jasmin的相處,和一般家庭很不同,如何看待這樣非典型的勞雇關係?

A:會注意到移工的問題,和我從事性別平權工作有關,像長照、家庭看護其實都是女性的議題。所以勞動權益、性別議題我和Jasmin都能交流,不只她在做,我們也在做,我有時會開玩笑說我們一家都是社運分子。或許因為如此,我對於看護工的處境的確有更多同理,和願意嘗試直接聘僱的意願,這一點可能和一般家庭從需求的出發點有些不同。

 

而我們能這麼做,也是因為經濟上還有餘裕,我和妹妹都有工作、爸爸有退休金,加上妹妹是穩定週休二日,我的工時也有彈性,所以可以提供看護休假。我也知道很多家庭不是不願意,而是他們做不到,因為他們自己週末也在加班;或者我們有能力負擔臨時看護,但很多家庭沒辦法。

 

所以雇主和移工都很需要喘息服務,過去喘息服務被人詬病的是每次到家裡的人都不同,這一點讓家屬很焦慮。像Jasmin剛開始休假前也有壓力,她要確保我們能好好照顧爸爸,如果我們不配合正確的照顧方式,或讓爸爸摔跤,她也會覺得有責任,而且增加她後面的工作量。

 

Q:除了聘請看護外,有考慮過其他照護資源嗎?

A:我知道我們可以使用日照中心,像台南市的日照中心還有專車接送,這部分會依照家庭收入等條件,有不同的給付額度,但我們覺得在經濟還可以的時候,應該把政府提供的資源留給更需要的家庭。而且爸爸退休後生活節奏一直比較隨性,日照中心沒辦法這麼自由。

 

另外,我們也可以申請居家照顧服務,但除了每次來的照服員不同,時數上也有限制。其實被照顧者的障礙程度不同,需要的照顧也不同,有些人只需要簡單的護理,有些人除了護理,還需要協助家務或採買,但現在的居家照服觀念很單一,只停留在身體上的照顧,應該更仔細區別實際需求。

 

 

我們家很幸運,我們能掌握網路資訊、有疑問會去尋找資源,但有些家庭可能忙到上網的時間都沒有,或是公部門的電話很難打,他就放棄了。其實政府有這些政策,資源也準備在那裡,民眾如果不知道就不會去用。

 

Q:您如何看待家庭看護工在台灣的處境?

A:Jasmin有一次拿一個台灣媽媽的群組訊息給我看,裡面在傳不讓看護工休假的連署。她說:「同樣是女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不能理解我們的需求和痛苦嗎?」我看了非常難過,我告訴她這當然是不對的,但還是因為照護支持系統的不完整,因為這些人可能是職業婦女,一週上班6天,如果看護週末休假,她們等於沒有休息,這是弱弱相殘,她們也是被生活擠壓到。

 

我知道很多雇主會說台灣的法律是保護移工,對雇主不利;或說看護就是需要賺錢、喜歡加班。其實她們需要加班是因為低薪,而且雖然政府的定期勞動契約是平等的,但雇主和看護的自由、物質條件、資源都不對等。這也可能是我們把自己的勞動困境投射在移工身上,覺得我們沒辦法得到好的勞動條件,他們也不應該擁有。其實我們這一代可以在外面無後顧之憂的打拼,真的是靠多少移工女性的青春撐著,而且不只是移工,外籍配偶也會面臨這些問題,歸根究底還是我們對於東南亞國家的歧視和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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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人的力量」系列文章由非常木蘭與蘆葦女力基金共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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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詩茹

黃詩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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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宗教研究所。 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文字企劃、採訪撰稿。 願以文字堆疊出一條小徑,通往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