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去流浪 在聲音中與自己相遇

by  林芳宜
五台山菩薩頂的喇嘛念誦,如千佛低語的聲浪,安頓與撫慰了流浪的我。

投入當代音樂創作二十多年,聽過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聲響、見過各種探觸樂器極限的演奏方式,雖然仍然不斷為美妙的聲響所感動,但唯有人的聲音,還是不斷帶給我有如發現新大陸般的驚奇。人的聲音,傳達了無數的訊息,從物理條件的頭顱形狀、種族、母語語系、健康狀況,到化學作用的喜怒哀樂。留學時期住在一個自古以來四方文化交流的聚集點,加上大量的旅行,日常生活中充滿來自不同國度的語言、音樂和音景。累積了十年有如活水般的生命能量,回到台灣定居後,也在身兼公職人員、創作者、策展人、評論者等多重身分的十年之間,消耗殆盡。

2012年到2013年,工作上的困境和身體上的重傷逼迫我停下腳步,安靜且誠實的檢視自己,發現唯有重啟創作的狀態,才能再為自己的生活注入活水,一如重新設定、休耕翻土,才能再寫入新的方程式、栽種新苗。我選擇新疆為流浪地點,便是因為它對我而言,一直只是國中地理課本和武俠小說裡的「西域」,是一個難以具體想像的陌生地域,而那裏累積幾個世紀的旅人足跡、匯集往來歐亞洲的民族、語言和宗教,想必也有豐富的音景。

採集聲音有很多採集的方式、種類和用途,我希望以最簡便──或說最原始──的方式採集環境的聲音,特別是人的聲音──說話的、唱歌的、叫賣的,作為另一個「樂器聲部」,成為我的作品的一部分,但這個聲部不僅提供相對於一般樂器異質的聲響,收錄時無法預期的變化,如速度、密度、音量和內容等,與精密計算寫出的樂譜,將如何共處?這是我想在旅行後進行的實驗。但在啟程前,我聽到流浪學長、西塔琴演奏家屋希耶澤歌唱,他的音質和吟唱方式,觸發我提前進行將自由即興(人聲)與不可挪移聲部(樂器)放在同一個作品中、各自保有獨立的性格但又在音場中交織出完整紋理的創作,在出發前,我完成了這個作品並公開發表,阿澤和樂團在整個表演現場中所產生的音景,好似為我寫下了流浪採集的大綱。

平和的聲韻洗滌了流浪的心

十一月抵達烏魯木齊,停留五周的期間,住在市集旁,隔壁就是回民小巷,白天有店面的商家不停播放著各式各樣錄製好的廣播帶,入夜後各種小吃的推車就出現,換成小販或漢語、或維語的叫賣聲。十一月的烏魯木齊天氣尚暖,於是我分別探訪了西北邊境的賽里木湖、伊犁、中國與哈薩克斯坦邊境,以及更北邊的雪鄉阿勒泰,除了漢語和維語,在阿勒泰還有哈薩克語和俄語。在冰凍的賽里木湖畔,散步的哈薩克情侶與他們的夥伴為我唱了一首哈薩克情歌,但我卻是透過回族老先生的翻譯,才得以和他們溝通。

在離開烏魯木齊的前兩天,透過香港音樂家朋友李勁松先生的輾轉聯繫和請託,我終於能夠在當地朋友的陪伴下,以非回教徒的女性身分進入清真寺,旁觀禮拜而且獲得阿訇的允許,全程錄音與拍照。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恩准,雖然我只能與女眷們坐在禮拜堂遠遠的一角旁聽,但在回漢對立相當明顯的烏魯木齊,我卻得到溫暖的接待,而所錄到的讚頌內容雖然無法理解,那聲韻中的平和依舊洗滌流浪中途的我。

山頂響起如千佛低語的聲浪

十二月中旬我離開新疆,先前往大同,再從大同出發,倒著走太原和西安。在太原無意間收錄到公園裡練習甩長鞭的鞭響聲、在西安則很幸運的收錄到城牆下的秦腔團練,但最特別的、也是整個流浪途中最觸動我的,則是在五台山菩薩頂所聽到的喇嘛的日課念誦。

我走進古剎中,繞著幾百年的松樹漫步,毫無預警的「撞見」了幾十位喇嘛齊聲念誦的聲音,一如在烏魯木齊清真寺裡所聽到的讚頌,語義的理解隔閡並不阻礙聲韻所傳達的溫度,我悄悄的坐在經房外聆聽那有如千佛低語的聲浪,並感受到十分真切、從未經歷過的,精神被安頓與撫慰的過程,這些年來的、流浪路上的「什麼」,至此終於得以放下,我充滿感激,但無法言謝,只有止不住的淚水,直到做完日課的喇嘛魚貫步出經房,才匆匆擦乾眼淚、起身離去。

這趟旅程,在採集聲音的同時,我也好像尋找復活節彩蛋一樣,一路收取上天為我準備的彩蛋,這十年間很多心裡對自己、對上天、對人生的質疑,都得到回應,縱使那回應可能不是一個具體的答案或明確的「什麼」,但我終於再度可以清楚看到自己還在,並且被照護著,這是無比珍貴的禮物,是對從來不放棄自己的自己,一個巨大的回饋。
 


2014年入選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 的女性,由非常木蘭贊助經費,並將陸續在本網站分享心情故事與所見所思。

 

圖片提供:
林芳宜

林芳宜

林芳宜

文章 2

2014雲門流浪者計畫入選者。流浪新疆,以六十天深入南疆和北疆,採集當地市民叫賣、庶民歌唱、城鎮日常生活等種種聲音,作為新創作計畫的聲音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