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沙龍:生命的選擇 從產科到立院,談生產,林靜儀的溫柔熱辣燙

by  黃詩茹

晚間9點,立法院研究大樓空蕩蕩,助理都下班了,林靜儀回到辦公室,門口貼著「危險地區」。「那是助理貼的,是內有惡犬的概念」,她仰頭大笑。

 

從婦產科主治醫師,到民進黨婦女部主任,再到不分區立法委員。在婦產科受訓、工作17年,她曾說:「我一直以為,我會在這行做到老。」中年轉行,是為了在性別與醫療政策上有不同的發揮力道。

林靜儀期待生產方式的討論也是多元友善的過程,透過更好的對話模式,建立不同的生產照護選擇,「而這些選擇沒有一個是該被責怪的。」汪正翔 / 攝影

從醫從政,不是成為神

 

過去最忙的時候,一個月要為50位孕產婦接生,還有門診、手術、演講和義診。不孕、罹癌、人工流產、跨性別,「林醫師」陪著診間的女人又哭又笑,她說自己既囉嗦又機車,遇到觀念錯誤的病人,她會唸;看到沒有控制體重的孕婦,她會罵。

 

面對近年生產方式如何多元友善的諸多討論,身兼前產科醫師、婦運工作者、和立委的多重身分,她在不同團體間傾聽理解;而醫界、婦女團體、生產改革倡議者,對她都有期待。

 

其實,林靜儀的阿嬤就是助產士,過去在鹿谷、竹山一帶執業,她的妹妹就是阿嬤在家接生,「我在旁邊的榻榻米滾來滾去,一轉過來,她就生出來了。」台灣早期的助產士身影,她並不陌生,她也曾協助選擇居家生產的產檢個案。

 

林靜儀是院內接生自然產比例很高的醫師,最長曾陪伴57個小時的待產。「為什麼有辦法?因為產婦信任我,我也信任她,而且我除了工作之外沒有自己的家庭照顧責任。」加上願意鼓勵支持的醫護人員、沒有人多嘴雜的家族聲音,才能促成一場尊重產婦意願的平安生產。

 

 

 

談起生產方式的選擇,專攻遺傳諮詢的林靜儀再三強調「充分的資訊揭露」(well-informed)。面對新生命,許多人都想聽她掛保證,但她會把選擇權拋回去,「你是媽媽,你要做決定,如果你無法做決定,回去想好再告訴我。『身體自主權』大家喊得很潮,在醫療專業裡就是病人自主權。」

 

就像57個小時的待產已符合產程遲滯的定義,她就得提供剖腹產的選擇。「我不能因為很想幫她拚自然產,就不告訴她這個選項,身體自主權必須建立在你的醫生充分告知所有選擇,如果隱藏這個資訊,我才干涉了她的自主權。」

 

不當喜鵲,她是誠實的烏鴉

 

「生產是女人生命中很重要的經驗,我以前也常提醒自己,要盡量滿足,讓她在這個經驗中是美好的。」作為醫界的性別少數,她也想在醫療現場為女性撐出時間與空間,但產科的專業訓練,讓她知道能與不能之間有一條清楚的底線。

 

她曾照顧過一位經產婦,分娩前兩週就常子宮收縮,內診都能隔著羊膜摸到胎兒頭髮。林靜儀叮嚀:「子宮頸開了,要隨時注意產兆喔。」隔天產婦一破水就衝醫院,結果先伸出來的是腳,「誰知道?我們遇得越多,越不可能斬釘截鐵地說可以或不可以。越有經驗的產科醫師,越不可能講出這句話。」

 

所以問她什麼樣的人適合居家生產?「不可能!不能從『誰可以』來談。」產科醫師唯一能確定的只有「絕對禁忌症」(contraindication),例如前置胎盤的孕產婦不適合、前一胎剖腹產的,子宮可能會破裂;至於相對困難的,她會提供資訊,請孕產婦慎重評估。「對一個產科醫師而言,在胎兒完整安全被生出來之前,我都不可能告訴媽媽:『你的生產是安全的、是順利的。』」

 

 

質詢台上的林靜儀強悍犀利,其實她看溫柔生產的紀錄片也會感動掉淚,「媽媽、孩子陪著,家裡的狗陪著,多好!」但她也提醒,「我們不能只談美好的那一面,這會落入一個不道德的陷阱。死亡數、併發症、孩子進加護病房比例、媽媽產後漏尿的狀況,攤開來說,讓選擇權回到產婦身上。」

 

 

科技本工具,非神亦非魔

 

一位產科醫師的養成,是漫長的訓練過程,一如流行病學的進步,有賴龐大的個案累積。「所有的數據告訴我,多做這個動作會減少10%的死亡率、會減少500cc的出血,我沒有道理不做,這是我們的專業訓練。」

 

科技應用也是如此,「科技介入不是罪大惡極,它可能會達到我們要的結果,這些不能用好壞定論。」她之所以能陪伴個案57個小時,是因為打了減痛分娩,產婦能舒服睡著,才有體力順利撐過。

 

無論是超音波、羊膜穿刺或染色體檢查,她還是回到充分資訊揭露的立場,「你有權問醫生,為什麼在這個週數建議要做這個?做了會怎麼樣?不做會怎麼樣?由你決定要不要接受這個程序,這也是身體自主權,而不是你都不要碰我。」

 

就像被許多產婦視為「束縛」的胎兒監視器,能不能不裝?林靜儀說:「當然可以,但對醫生來說,我們最恐懼的是一旦發生醫療糾紛,法官就是問你為什麼沒有裝?處置程序和別人不一樣,你就是有問題。」

 

 

行醫近20年,林靜儀很清楚產科是絕對的結果論。「母親和孩子安全、沒有併發症,就是好的,我們要力保的就是母子均安。」至於科技過度介入生產的批評,她也三聲無奈,「怪醫生為什麼把每一個人都當作千分之一、萬分之一會死掉的人在處理?因為我不能發生任何一個啊!」

 

科技的進步,滿足準爸媽一窺腹內胎兒的期待,但怪現象也隨之浮現。「我遇過孕產婦掛急診,因為先生從台北回來,他們想照超音波,看小孩是男是女。還有人會說她要直播產檢,我們已經把產檢娛樂化了。」說到這裡,林醫師生氣了。

 

她想多提醒產婦運動、戒菸、討論性生活,但許多人只關心胎兒的性別。「我是抱著理想進到一行,但最後一定會變成那樣。在門診和病人奮戰到最後一分鐘,我也認了,每個人就是躺上去,照一張片子回去給先生看。」

 

氣歸氣,該說的還是得說。「每個檢查都不是好玩的,你必須知道為什麼要做?它可能會告訴你正面和負面的結果,你可以接受到什麼程度?下一步該怎麼承擔?」

 

醫療不分級,消耗溫柔的可能

 

2016年轉戰不分區立委,林靜儀在臉書寫下:「內外婦兒急護都已經出現逃離潮,繼續看著醫療現況和制度之間的落差,讓環境急速壞下去,未來,病人們怎麼辦?一直讓有理想有能力的醫療專業者,掙扎在死心離開職場的邊緣,是對的嗎?」

 

 

扭轉醫療現場的崩壞,不是頭痛醫頭的局部處置;多元友善的生產也不是產科醫師能獨力承擔,整體的醫療資源與成本更是關鍵。從前林靜儀的夜診常看到半夜12點,產婦睡眼惺忪走進診間,她看了都心疼。

 

「年輕女性、第一胎、沒有特殊產科病史,我的產檢個案可能一半是不用到醫學中心的。」她期待落實分級醫療,但也無奈地說,「如果我強悍地說你回去基層醫療,結果她在那邊產後大出血,我要不要被她告?所以我們沒有人敢fighting。」

 

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還有醫療現場的人力問題。林靜儀的接生自然產比例很高,除了她願意等待,還要有認真的住院醫師、護理師幫她看顧。但許多基層診所可能只有一位醫生,他們很多年沒有回家吃年夜飯、也沒有時間上醫師繼續教育,這樣的例子她聽得太多。

 

「醫療人力確實是不太夠,但重點是不均衡。」她以前的單位,13位醫師,只有5位接生,除了專業不同,關鍵還是在於病人的選擇意願。「我們可以齊頭平等,一個醫生每個月只接生20個,但台灣不是公醫制,而且哪個病人願意被強制分配?」

 

 

 

包括醫師納入《勞基法》,現行的接生模式該如何適用?「要算工時、算輪班,要人力均衡,又不要過勞,那就是打卡上班,現在開始12小時接生剖腹都算我的,時間一到換下一位醫師;但病人要不要?」她常說,什麼時候出生,是孩子決定的,「但放在體制內,談人力如何均衡,這些美好的事情都不見了。」

 

除了醫療使用者不同意,醫療提供者也有擔憂,「本來只是告他,現在所有輪到班的全告,這是所有外科系統面對這個改革最害怕的。」那些壓力,彷彿至今還在她肩上,「我們都在走鋼索,每天都怕被告。我現在走這一行,至少不用怕誰的小孩半夜不呼吸,我會被告。我們是24小時都在怕這件事。」

 

溫柔生產,我們是隊友非對手

 

談到生產方式的多元友善,醫界與倡議團體間的溝通落差她都理解,但她選擇直白地說:「溫柔生產、身體自主,是某一個教育和經濟階層女性的主要議題,她們認為這些很重要。我覺得很好,因為這就是多元,但是不是推到全台灣都是這種做法,要打一個問號。」

 

因為有更多人對她說:「你是醫生,怎麼可以叫我自己選?你要幫我決定啊!」談論身體自主的前提是意識的覺醒,「當你沒有讓更多數不同經濟階層、知識背景的女性有這個能量,就要求每一個人都要和醫生做這樣的討論和要求,這也是不公平的。」

 

 

隨著時間推移,呼籲多元生產方式的聲音還是有傳進體制內。林靜儀還在醫學院時,剪會陰是主流,後來新的研究出現、產科界重新討論,作法也隨之改變。「我是非常少做會陰切開術的醫師,曾有一位產婦,胎兒4600克,只有裂一點點,媽媽狀況夠好,當然可以不用剪。但當它變成一個指標,你不這麼做,就是一個不友善、人道的醫生,這一塊就讓人太不舒服了。」

 

她相信這些議題都有討論空間,孕產婦、產科醫師和產房護理師,不是對手,而是隊友。「有一小群一小群願意討論的孕產婦和醫師,我們可以一起把更好的模式慢慢建立起來。但我也不能天真地說,我願意這麼做,全台灣的醫生都要和我一樣,畢竟我晚上回家沒有小孩要帶。」

 

她期待生產方式的討論也是多元友善的過程,透過更好的對話模式,建立不同的生產照護選擇,「而這些選擇沒有一個是該被責怪的。」

 

生產的功課,懷孕才做已太遲

 

多元生產方式的討論,其實也突顯台灣女性面對懷孕生產的焦慮與挫折。「我們只是模糊的知道有懷孕和生產,但我們完全不談論,產後面對的挫折完全和想像不一樣,這是孕婦手冊就可以教的嗎?錯!那時候她已經懷孕,無從選擇了!」

 

 

林靜儀說:「分娩、餵母乳、生育計畫、生產風險、產後壓力,這些要更早,甚至在高中時期就談。」資訊充足的產前教育一直是孕產婦期待的,但踏進診間,已經不是最好的時機。「像餵母乳,我們覺得是好政策,但很多女性都氣到哭。因為她到產檢那一刻才承受這件事,在台灣連正常的餵母奶影片、這麼黑的乳頭、這麼脹的乳房,你都沒看過。」

 

要改善的不只產前教育,她認為台灣的產後照顧也有很大的扭轉空間。「大家有討論產後怎麼運動嗎?有提到先生如何承擔產後的胎兒照顧嗎?我們只有談要吃幾隻雞,然後讓商人有龐大商機。」

 

她想起那些走進門診的女性,「很多都是大學畢業的知識份子,但當孕婦那一天起,人家說不要吃醬油,孩子會黑,你信了。你的邏輯全部不見,每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都可以指導你。」說到這裡,林醫師又生氣了。

 

投身政策制定,也是對社會文化的再審視。過去寫一個醫囑,就能改善症狀,現在每修一個法、推一個政策都得協商、溝通。想必不痛快,但她也不氣餒,想做的還有很多。

 

 

「要一點時間吧,醫生不能覺得自己是神,政治人物也是,寫了修法就會過,我沒那麼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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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正翔

黃詩茹

黃詩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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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宗教研究所。 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文字企劃、採訪撰稿。 願以文字堆疊出一條小徑,通往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