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力wannabe 當工作的代價是失去乳房-勝訴之後,RCA工人沒說完的故事。

by  黃詩茹
勝訴之後,他們更希望喚起社會對職災議題的重視。

2015年4月17日,台北地方法院一審宣判,台灣美國無線電股份有限公司(RCA)、湯普笙公司(Thomson)須賠償445名RCA工人5.6億元。法院外,原RCA員工關懷協會理事長劉荷雲發表聲明:「我們的官司,嚴格說起來是部分勝訴,我要跟阿窕說:『阿窕!我們贏了!』雖然並不滿意,但我們必須接受。」

 

 

劉荷雲以堅定的語氣向因病痛或已逝而無法到場的工人姊妹喊話,拿著麥克風的雙手不停顫抖,站在她後方的,是多年來盼望司法曙光的工人夥伴。一路走來18年,這一天他們等了太久。

 

沾滿血淚的經濟奇蹟

 

工傷協會協助下成立的RCA關懷協會,1600多名會員中,有500多人罹患癌症或免疫系統疾病,100多人死於癌症,近千人曾流產、死胎。回溯這個台灣史上抗爭最久、罹病死亡最多的集體職業病工傷運動,經濟奇蹟的背後是環境污染的共業,與工人的斑斑血淚。(你也會想看:吳音寧 憤怒搖滾救溪州)

插畫家楊鈺琦以RCA工傷事件為主題繪製的插畫<忍冬訊號R.C.A.>,收錄於慢工出版社《前線Z.A.》。慢工出版社/提供

 

在RCA工作18年的簡麗貴是協會資深幹部,靠著過去做領班的好人緣,把四散的姊妹一個個找回來;直到參加抗爭第17年,發現自己也罹患乳癌,「我為什麼抗爭到現在?因為我的員工一個一個走了,我捨不得她們漸漸被遺忘,政府應該給我們一個公道。」

為廣播受訪做準備,劉荷雲努力備稿中。在工傷事件中,過去有資格說話的是專家學者,RCA工人希望讓勞工的聲音被聽見。RCA關懷協會 / 提供

這群工人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參加抗爭,甚至走進法院,懵懂地踏進了社會運動的場域;也讓他們拼湊起那段RCA歲月,除了令人羨慕的福利,還有密閉空調廠房中揮之不去的焊錫加熱臭味、松香揮發氣體。

 

許多人想起那些清潔劑被傾倒在工廠外的地下。「公司挖了很多深井,就是倒那些清潔劑,我們有時也會順手倒在工廠外的草地。」荷雲和許多工人都以為地下「應該」有儲存廢水的裝置,公司「應該」會定期清理,孰不知這些有機溶劑直接滲入土壤、汙染地下水後,再被工人喝下。

60年代台灣經濟倚重加工出口,政府以政策補助、租稅優惠等方式積極引進國際資本,RCA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台設廠。跨國企業的大量職缺、良好的福利制度吸引了心懷嚮往的年輕人,為台灣賺進可觀的外匯。RCA關懷協會黃碧綺 / 提供

事件爆發後,政府要求與RCA相關的資方負起整治責任。因地下水整治困難,甚至有擴散的狀況,經過數次展延整治期程,至今仍在進行中。

 

土地和地下水可以整治,那生病的工人呢?

 

數字會說話?請聽聽工人的聲音!

 

從抗爭初期到案件進入法院,工廠汙染和工人罹病的因果關係始終是攻防焦點。這群工人要為自己爭取權益,得先證明身上的疾病不是家族遺傳,而是工作現場接觸的有毒物質造成。但先不說資方早已將人事資料和使用危害物質的資料銷毀,要老員工回憶近二十年前的細節並加以舉證,談何容易?

 

長期陪伴RCA工人的工傷協會專員劉念雲感嘆:「逐年攀升的癌症、中風、憂鬱症,有多少可能其實是職災?或應該提出預防方案?」職業醫學、公共衛生都是踩著第一線工人的傷亡建立出的學問,但這群人難以進入科學場域,距離現場很遠的醫生、學者可能認為是勞工不懂,勞工也覺得自己無知。當來自底層「覺得痛、覺得臭」的控訴,在研究人員面前只剩下冰冷的數字與專業的懷疑,是否可能導致某些科學證據被忽視?

 

「直到民國100年進行問卷調查時,才想起我也曾流產、死胎,看到學者簡報上的各種症狀,才發現我幾乎都有。」劉荷雲和許多工人都是事隔多年才懷疑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痛可能與污染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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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海 / 攝影

劉念雲說:「我們一直希望職災制度的演進應該重視工人日常生活中的直覺感受,他們會說:『我就是工作之後死胎的』、『我在現場常常頭痛』,這類說法在RCA工人中比例很高,於是我們大膽地提出可能性,握有資源的人,無論是企業、政府或是所謂的專家學者,應該要來證明這個因果關係。」

 

想爭取的早已超過賠償金

 

在漫長的訴訟過程中,劉念雲認為工人出庭作證是很關鍵的進展,「過去有資格做證的是學者專家,我們真的準備很久,終於可以讓他們上台說故事了!」工傷協會帶領志工,著手撰寫口述史、拍攝影片,完成了《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十二個RCA工人的故事,包括出庭作證的黃春窕和秦祖慧,而秦祖慧已於2015年11月離世。

 

 

一審勝訴的宣判,創下台灣訴訟史上的賠償天價,但對這些年過花甲的工人而言,運動的意義早已超越賠償金額,也不只是為了RCA工人。劉荷雲說:「剛開始大家可能想的是賠償金,但慢慢覺得自己真的有一點社會責任。我們爭取到的改變可能自己享受不到,但也許子女、其他的勞工能享受到。十幾年下來,好像也漸漸把受害者的身分擺到一邊了。」他們相信,不能看到希望才堅持,因為有堅持才有希望。

 

進入工傷協會八年,劉念雲認為,協會除了補助,更希望和弱勢者一起改變制度。「像RCA工人就做到了,這個案件促成多項政策修訂:放寬勞保職災給付認定年限、修訂職業安全衛生法;促使勞委會修訂勞保殘廢給付標準,將乳房切除納入殘廢給付範圍;促成土壤及地下水汙染整治法通過等等。可能他們自己都沒有得利。」

 

工作傷害不是少數人的意外

 

一審雖然勝訴,但賠償金額不到求償金額的五分之一,其中還有84人的求償被駁回,於是RCA關懷協會凝聚共識決定上訴,將訴訟推進至二審階段。有輿論說:「不是結束了嗎?不是有錢領了嗎?你們還要鬧什麼?」其實,關懷協會多年前就決議預留25%的賠償金,作為照顧會員及全國職業病受害者的公益基金。勝訴之後,他們更希望喚起社會對職災議題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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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念雲(左二)陪伴RCA工人走過漫漫長路,看著他們促成多項政策修訂,在這個沒有happy ending的故事中,工人仍用力點亮微弱的燭光。張榮隆 / 攝影

年輕一輩的劉念雲,和這群媽媽工人同行了一段長路,她問:「如果告訴你,做這個會賺錢,但將來會失去一個乳房,你要做嗎?工傷協會希望告訴更多人,不要這樣換,真的輸太慘了。職災常被認為是少數人的意外,但其實這是整體的環境、經濟、健康問題。」

 

深知漫長的訴訟終有結束的一日,工傷協會和RCA工人持續關注地下水整治進度和後續土地利用的問題。他們希望促進更廣泛的公眾參與,包括讓整治資訊更公開透明、和工殤者一起思考更公平正義的土地利用方式。沒有身歷其境就無法感同身受,劉荷雲體會到要努力很多很多,才有可能爭取到一點點,但在這個沒有happy ending的故事中,工人仍用力點亮微弱的燭光。

 

圖片提供:
張榮隆, 宋小海, 慢工出版社, RCA關懷協會

黃詩茹

黃詩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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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宗教研究所。 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文字企劃、採訪撰稿。 願以文字堆疊出一條小徑,通往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