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黃昏,幾許殘生
by 馬欣那裡曾是個適合黃昏的社區,有看得到大片天空的低矮房舍,聽到鄰居鍋碗瓢盆的洗滌聲,哪家的鍋子洗到薄了都聽得出來,鄰居斥喝小孩的聲音忽遠忽近,在這天色變火紅之前,它還是淺薄荷色的,載著點澄色毛邊的雲朵,那水氣總暖暖的,永遠是大雨將至的這個城市。
我總習慣在藍色小凳子上做功課,看書,邊聽著四周的動靜。
那裡有時間之神的庇佑,聽得到祂路過的聲音,彷彿那一刻的我是可以被祂允許享受這黃昏的。
「或許以後再也不會有相同的黃昏。」總有這類似預感在提醒著我,真的可以延續這一刻嗎?人們專心的過日子,老黃狗的打盹,我只要是這樣沒出息地坐在這裡就很好的心安。
可以這樣無愧於日子地稀鬆浸泡在時間裡嗎?
我認識的老孟叔叔剛要忙廚房的事,他住在街角一個大戶裡,為人幫傭。他的拿手菜是紅燒肉、魚頭湯、鍋巴蝦仁還有紅棗饅頭,有時會拿一碗給我吃,我說最最好吃的是煮水餃的麵湯,他說我沒長舌頭。
我看著他的忙進忙出,大鍋的油滾著、他認分地滴著汗、宴客的前一天殺雞煮蟹的準備,我看著那些活生生的宰殺,紅通通的上桌,大小盤子總吃不乾淨的堆放追加。
他很少出聲,忙完時啃點饅頭、配鍋滷肉,聽著他的戲曲,就這樣日復一日,有風都吹不出動靜的神色,他是個令人心安的存在,會使魔術似的,把籠子一開就是老麵的香氣。但他的安靜,彷彿寂寞是醰老酒,啜幾口,就可以將日子睡到隔天,心事就可以再緩一緩,緩到哪天沒有氣的那一刻。
印象中,他總拎著大桶子鏗鏗鏘鏘的,身旁的土狗小黃搖著屁股,這一人一狗像一家人,抽口菸,開始洗刷,肥皂水流了出來,好像那戶今天吃的是酥炸黃魚,那香噴噴的油味必須用菜瓜布使勁地刷,我認識的他就已經老了,身駝著,沒有家人,也沒有過去的痕跡。
現在想想,那個社區都住著外省老一輩的人,不是過度安靜,就是過度大嗓門的吵鬧,我在其中存在也不存在,當時那裡很少有這麼小的孩子,不然就都一溜煙地跑去玩了,老孟問我:「你怎麼不去玩?」
「我覺得看著你們很好。」他少見的笑說:「沒看過妳這麼傻的。」
「老孟,你家人呢?」「我就被抓去做兵,只有做兵才能吃得飽。」
又一日問他:「你有家人的照片嗎?」「沒有,什麼都沒留下來。」他停了一會兒說:「但我最近有領養一個兒子,他是孤兒,他有照片,你要看嗎?」我看了那張照片,後面還寫個名字,一時怎麼也說不出什麼想法,只生硬的說:「他幾歲?」並不真的在意。
他摸著老黃狗,幾分和煦神色:「快上初中了,怕他沒學費繼續念,成績不錯,就讓他繼續念下去吧。」
這是他跟我唯一提到「家人」的時候,其他時候都在幫黃狗抓蝨子,「牠老了,長這麼多蟲子,一定很難過。」
只有一日,他獻寶似地拿他與養子去拍的沙龍照給我看,照片上他還穿著一身西裝,「妳看,他現在長這麼大了。」
我為他高興,傻氣地說:「希望他以後可以孝順你,你就不用這麼累了。」
他驚訝地回我:「傻孩子,我只盼望他為我送終就好。」
老黃狗後來死後,他更安靜了,只是會跟著戲曲唱得更大聲一些,我記得我曾問他這狗叫什麼名字?「沒有什麼名字,我是老孟,牠是小黃,都一樣。」
那時我十歲未滿,不知在難過什麼,只覺得如果這飄著菜香的黃昏能停留下來多好。看到這天這麼大,每次許願就要流淚。
我那從小吵著要跟我練武功,我都打不過的哥哥,他出國時,我仍然哭了,外婆問:「你哭什麼,不是少一個人欺負妳?」我回程時說:「不知道,我只覺得什麼都留不住。」
只是一個過分溫柔的晚霞,讓我預感了沒有哪一刻會像那一刻了。一個巨大的晚霞,讓人只能接受這樣的美是當下就會開始失去的。
那裡是早年我外婆住的社區,上初中後開始補習就少去了,進出空間都變成無止盡的日光燈與空調,我也將情感的毛邊收乾淨。直到某次回去幫外婆搬家,問起隔壁人家,老孟怎麼不見了,「他後來住養老院,沒多久就死了。」我仍傻氣急問:「他有個養子,後來有去看他,有幫他送終嗎?」隨後補上那照片後面的姓氏,想喚起鄰居的記憶。
「誰啊?沒看到有什麼人出現過。」
當時不爭氣的我,想起老孟遞給我的餃子湯、剛出爐的紅棗饅頭,不知道該怎麼辦,抬頭看著同片天空,想起小說《遮蔽的天空》中寫到的:「人生總會有幾個下午是特別的,就只有那幾個下午,一生不出二十個、然而你總以為人生是無窮盡的。」
幫外婆搬家時,清出一堆需要晾曬的發霉物品,卻都是外婆捨不得丟的寶貝,筆記、書法與早年練的油畫,旁人眼中像廢物的都是回憶,我們把那些放在陽光下,不久後又放回箱子裡。裡面有外婆與母親的全家福,照片上有我無緣見面的「外公」,回憶的霉味與外婆家小院過度濃郁的花香,提醒我正是夏季,那天夕陽是大把的紅,人大就雜念多,再也沒有時間之神會駐足在我身邊,我終被單純的美好給拋擲了出去。
這兩年某日無心經過那社區,認出了那個小公園,才發現那是我曾經幾乎每日蹲在那裡做功課的巷口,如今都是大樓了,天空被分割得支離破碎,曾出現老孟的身影之地,只是一個大廈門口,再也沒有老麵湯、沒有炸魚香、沒有他愛喝的米酒頭,原來那個下午就是一輩子了。
緊鄰的捷運站,是我以前的外婆家,我曾在庭院裡讓外婆為我梳理辮子,那裡曾種了株七里香。然而我卻在同一個地方,正準備刷悠遊卡出站,嗶的一聲,就離開了當年外婆為我梳髮的台階,她曾坐在那裏與我說笑。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晚霞呢?從淺淺的藍混著粉色光暈,然後黃澄澄的鋪蓋下來,讓我禁不住地要許願要將這一切如抓住衣角一般的留住。
然而那過去歲月就此像做陶拉坏一樣,誰的手一把就被拉掉了些許,剩下了的另一部分,是長大後的我。嗶的一聲告別了我外婆坐的台階、老孟的熱湯,那下午終成了永恆,一如我那天想許願時想抓住任何任何都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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