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活潑愛笑的女孩與她的巨大黑洞
by 馬欣以前在熟悉的小酒館總會遇到她,一開始聊天是因為節日的熱鬧氣氛,後來習慣聊上幾句則是因為發現那女孩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換一浮木來抓。有時是一旅行目標、有時是一不愛的男人、有時是一心靈成長課程。
彷彿她內心有一個漩渦,只要一個不抓緊,就會被捲進去更內在的黑洞裡。那樣跟外在地心引力一樣有拉扯力的黑洞,讓我想著她下次得要去抓什麼丟進去,才能聽到一聲撲通,印證那裏只是一深潭,而非無法丈量的黑洞。
人們一開始可能認為女孩很開朗,因她笑得多。即便夜深,她仍有著啦啦隊似的活力,可以貪杯,也有大把青春柴火一口氣燒到黎明。她的膚色是麥芽色,笑起來有幾分孩子氣。
她盡全力健康著,彷彿只差一線,她就可以真的「健康」了,但沒多久,她的活力又會週期性似的,咻的一聲,如氣球被戳一下就漏氣飛竄而打回原形。。
真正注意起她的原因,是因為她總無休無止地看著各類金句書,從《超譯尼采》,到各種如何不討厭自己的雞湯書。她畫著重點看著,又如什麼字句都沒讀下一般,因沒多久又換另一本書名非常長的勵志書,速度之快像要為隆冬加上柴火。
有一次她說她想去印度,想去體會修行的感覺。她當時正在兩個男人間周旋,但哪個都不是她愛的。從無可解也無所謂的感情關係,聊到想去恆河來一趟真正的心靈之旅。當時她面前又放了另一本勸人重新站起的書,那天她菸抽的是反骨姿勢,她想去的地方則是聽說能脫胎換骨的傳說。
像隨時都想擦掉舊我般塗改著,又不時講出各知名電影名單,或是女權主義作者的金句,彷彿要為她自己標明座標,以免風一吹,她那想放光明的小火光要被一舉吹滅了。
如活在大海的明滅,她之後總是隔周又換了一個新目標標註自己,比如一部更經典的電影,有時是烘培蛋糕,或是她征服高山的心願,但都如換季一般快。我聽著她每週更新如跑馬燈的願望,看著她填充自己的驚人速度,如同她是一少了許多棉絮的娃娃,我不覺擔憂著這個總不活在此地,卻活在他方的人。
她要向「未來」求償的急迫性從哪裡來?她那些從他人借來的大量金句加蓋在地基並不穩的本我上,幾番搖搖欲墜與她的壯盛青春是如此的反差,讓我恍然感到她有股自毀的衝動,比我手上的伏特加更濃烈,她多麼想證明自己活得光彩且有意義。
即便活著像模仿活著的姿態,也即便她內心之螢火蟲飛舞的是夜幕低垂。
後來我隔了半年才再去小酒吧,女孩跟我說,她經歷了一段大戰轟炸似的感情,愛上了一有婦之夫,她與他之間像主權的拉扯,卻又依賴著那人的箝制。她矛盾地想念對方日夜無休的管束,如同那是對方在乎自己的證明。
那些去遠方等修行心願早已翻頁,她如烈火焚身般想投入下一段戀情,找一段可以證明自己被需要、可全然無條件被接受的愛情,像是藉此找一個她可以愛自己的原因。
但她一旦有對象了,就如藤蔓要長遍長滿,以依附的姿態,才感到不用再證明自己了的安全,這般的蔓生,接連讓幾個追求者打了退堂鼓。
彷彿她帶來的感情是一把火,一開始要的就是千錘百鍊。
後來對友誼也如此,幾個女性朋友中,她渴望著自己是那個被關注的主角,人生的戰壕區最深,內心的傷痕也最好不全的那個。如老兵記念著戰徽,她展示著人生的傷痕。如此這般幾回,朋友也因她引以為光榮的戰疤也逐漸遠離。
但她總能再找到新朋友,啦啦隊的活力引來眾人目光,之後人們才會看到女孩自帶黑夜的真相。
後來酒吧收了,我也許久沒看到她,但每每想到女孩,就連想起我童年第一次看到月球荒涼地表的照片,第一個念頭是:「為何讓我看到月球的真貌。」
如果只記得那女孩洋娃娃的外表與愛笑的臉,像月亮忽遠忽近多好。如今,她又在哪裡如黑洞般發光著,或急急趕往下一刻,彷彿她的人生就是個南瓜車,匆匆塗改了過去,急切奔往還有下一站的長途。
每次戀愛都發現自己是個零般空蕩的女孩,是否能回到她愛自己的起點上?
外表的加蓋,以名作與名人來反覆自我介紹,為何仍將黑洞愈活愈大?她如夏天的耶誕樹,心心念念的是一年一次那插上電的閃亮光芒中,卻全然忘記原本是松杉的本質。
那麼,女孩啊!妳要逃去多遠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