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歸零的感覺(系列之17)

by  夏瑞紅

天微光,帶小狗去田間「灌溉」兼「施肥」。

 

路邊一群老人圍著剝菱角,其中一位阿嬤抬頭招呼:「阿妹ㄚˋ,妳今日哪ㄟ卡晚?昨暝真好睏喔!」

 

小村年輕人口外流,多剩老人守著老家,田間農事和市場生意至今仍由他們主場,從早到晚沒一個閒著。像我這樣每天有空散步、不知是歸人還是過客的歐巴桑,居然還有機會扮充「阿妹ㄚˋ」?走著走著,不禁為這有點老糊塗卻很慷慨的親切偷笑起來。

 

還有一次散步穿過田埂,被一個正在巡田的阿公攔路「盤查」:「妳是外勞ㄚ嗎?」我搖頭笑答不是,是某某家的媳婦啦!

 

「媳婦?妳這呢少年就作人媳婦喔?」

 

不能說阿公糊塗,在這盡是阿公阿嬤的小村,即便「大嬸」也還算「少年」,而白天在外走動的青壯女子十之八九真的是外勞。唯一令人納悶的是,回程又遇到阿公,這次他叫我某某人家的媳婦,但卻追問:「阿妳哪ㄟ曉講台語?」

我看起來不像會講台語的人?或像「外籍新娘」?還是?

這是個有趣的疑點,但如今我離開熟悉的環境與工作,沒頭銜也沒職業,僅只是某某家的媳婦,比起那偶爾幽幽掠過心底的、關於「自我感」的疑惑,這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所以我沒再追問。

 

關於自我感,有件事是我離開媒體圈才真看穿的。

 

埋首其間二十幾年下來,不知不覺看自己竟不是「普通百姓」──倒不是自以為超人,而是認定自己有保持超然、監察社會並及時反應的責任。因此,我不加入宗門黨派,習慣冷眼旁觀大眾狂熱,一發現生活中的公共問題便反射性思考「我」(媒體人)能為這做什麼?而且也相信自己真能幫助改善現況。

 

其實我不是大眾傳播科班出身,認為媒體人當如何,純粹出自對社會影響力那份最初的虔敬,也可說是一種天真理想,從不把媒體工作等同餬口的職業,而是肩負著某種使命。

 

難怪921大地震時,徹夜關切各地災情,隔天又急赴報社看能做什麼,但根本沒人要求一個副刊主編這樣;也難怪後來媒體生態大變,報社被局勢押著一路向下墮落,我竟不惜心愛的工作和優厚的待遇,執意求去,但其實多數識時務者會說,那不干他的事,只擔心遭裁員,有班照上就行。

 

原來我對「媒體人」角色「入戲」那麼深,以致後來在其它工作上明明什麼問題都沒,但就覺得不對勁,心茫茫、腳浮浮,好比斷翅鳥、沙灘魚。

 

其中有位老闆還說,你們媒體人當慣了無冕王,向來養尊處優,要轉業本來就很難。真這樣嗎?我不知道,但我確曾以為媒體人真正的老闆是良心和正義,所以好像常理直氣壯,什麼人都敢約、什麼地方都敢去、什麼國事天下事都敢關心。

 

後來漸漸醒悟,不,應該說才「甘願」醒悟:付我薪水的其實是廣告商,連老闆都仰其鼻息;幾乎什麼人都樂意見我、什麼地方都歡迎我,其實跟我一點關係也沒,人家是在應接一個媒體;至於那些大事,媒體始終只是搧個風、點個火、包裝個話題,便又忙著扒挖下一條更有賣點的新聞,其實未必對自己可能移風易俗淑世的效益認真,而我也可能只是耽溺於那「啣水救火」的悲壯,以逃避自己渺小又無能為力的真相而已。

 

印度內觀導師拉瑪那尊者曾說:「自我在醒時萌生、睡時滅去,但真我持續存在,因而在無夢的深睡中,不存在的東西就不是你生命真實的本質。」別說深睡,只不過下個舞台、換個背景,那個自我感就煙消雲散,可見它從不是真的,只是我自己夢裡不知戲一場!

 

中年歸零格外感覺「赤裸裸、光禿禿」的難堪,但我已知這感覺也不是真的,這一次我將不再流連夢境,我會快快醒來重新練習生活,在小村。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