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系列之12)

by  夏瑞紅

陪先生住院是此生到目前為止,我出入醫院最頻繁也最久的一次。

 

幸的是,過去自己和家人都不大需要上醫院;不幸則是,人到中年才被押著正視那原本妄想繼續僥倖跳過的人生一頁。作為和醫院打交道的「生手」,住院在在令我大驚小怪。

我本想自費訂單人房,但先生不肯,他說健保房有室友反倒好,夜半不致陰森。健保房三人一間、附衛浴,冰箱、保溫箱、飲水機則在「配膳室」共用。所謂「配膳室」除這幾樣電器,就只有兩口水槽和一排垃圾桶。

 

那冰箱是一般家用大冰箱,門把上綁一枝黑色壓克力筆,門面貼著警告說,食物若有遺失,院方概不負責,以及未標示房號者,清潔員將一律丟棄。打開冰箱,裡面果然塞滿標示黑字的塑膠袋、紙盒,亂七八糟,宛如一幅住院苦日子勉強撐持、無力「衛生」的即興速寫。

 

才入院安置衣物,廣播來了,說病房日夜進出人員多且雜,患者務必自行妥善保管財物,並留意各種推銷詐騙。原來那錄音必於每天下午新住民報到時段反覆重播。看樣子住院不只要防菌,還得防騙防賊?

 

先生的床位臨靠大窗,可遠眺、曬太陽,光這點就彌補了其餘缺憾。療癒所理當遠離塵囂、山明水秀,但為求便利,只好蓋在車水馬龍四通八達的大街,既然如此更該多費心於建築設計,最好讓每個床位、每間浴廁都有窗,每扇窗外都有綠意。還以為清靜光潔、安全舒適是病房起碼條件,但目前看來卻是得特別加購的高貴服務。

 

再說伙食,醫院便當不講色香味,至少該營養均衡吧?但其實連新鮮溫熱都談不上 吃起來如隔夜飯;而大樓地下室美食街速食與夜市無異,想買點清粥小菜、新鮮水果都不可能。那段時間我常在醫院周邊穿梭「覓食」,好希望醫院還能設計可租借的公共廚房。

然而住院到後期,先生已不太吃得下,治療副作用使口腔和食道黏膜破裂糜爛,他連喝水都如遭酷刑;此外,放射線把脖子整圈炙成血肉模糊,我每天換藥布都得深呼吸強作鎮定,可想他一吞嚥、轉頭都是怎樣的椎心刺痛。一個月下來,他體重急降25公斤,醫生建議插鼻胃管、或做胃造口,但我們都覺得還是越自然越好,多一「術」不如少一「術」。

 

無奈中,我開玩笑說,據聞坊間瘦身行情是1公斤1萬元,他這下快速消滅鮪魚肚,恢復標準身材,可不是「現賺25萬」?所幸此人天生頭腦簡單、「笑點低」,就這麼陽春的笑話也能讓他愁容頓消,讓我這「初階看護」滿有成就感的,更決定試著用早從台北家預帶的不銹鋼hand blender來處理食物,能送多少進肚子算多少。

 

於是,前後大半年,那支調理棒成了我最堅強的伙伴。有了它,我就有辦法把所有能吃的都變「流質食物」。我在醫院認識許多新朋友,多是好奇前來打探器具的,我總想,若再住院下去,整樓醫生護士和清潔人員都會認得我,並叫我──那個老在配膳室打東西的女人。

 

天天早晨到日落,我連做七八頓2~300cc的「總匯特餐」,對我來說,世上最動聽的三個字,並非「我愛你」,而是「我餓了」。擺脫過去未來雜念紛紛,我當下的挑戰只是:一、每天如何變化營養又順眼的流質餐點?二、每次如何對他痛苦衰弱的模樣處之泰然?其實,不過如此而已。 住院經驗可挑剔的雖不少,但大致也還好,尤其感謝院方派給癌症患者專屬社工人員,有她居中協調並引介相關資源,我才不至於徬徨。

 

某天突然憶起幾年前有位朋友辦完父親後事,有感而發:「現在台灣終於人人病得起、也死得起了!」若非這麼走一回,我何曾聽出那話中的心情!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