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印尼小天使」離開了以後…

by  馬欣


在大疫之年,任何悲歡離合都顯得很日常。隨著每日聽到的確診人數增減,她個人也迎來了至親的離開。



但在當時的氣氛下,她的悲傷如果放在社群的公領域,總感覺浮誇也有如鴻毛。畢竟,以她骨子裡的老派而言,社群是個哈哈鏡,各種表情符號都在彈指之間,她也知道,這也都是她太較真了。

 

然而她這次仍例行性的沉默了,在這喜怒哀樂被放大的世界裡,她想與她的「失去」一起靜一靜。但工作讓她仍得在社群裡來往廝殺著,她在裡面的人設並不穩,又像是個老師,又像是個亂入的解惑姐姐,同時這樣補強的形象,又加速了本質的爛泥化。

 

所有的事情都在來不及悲傷的分神中進行著。至親一走,直面的都是繁瑣的家族事宜、錢的開支、雜物的整理,以及伴隨整理滾出如雪球般的回憶。至少日常的她像是被下載了某種程式,持續有條不紊地運轉著。

 

她也沒跟太多人分享自己近來的私事,因她一時之間她也無法回答自己好不好,這早不是兩分法可以說的。然在疫情趨緩的當下,有太多事情急待流水線般的被處理。她雖跟不上這世界的步伐,但求生使然,她仍隨風起舞著,假裝關心議題、捕捉大小事件的關鍵字,「正常」於她是件外衣,她披了就出門。



等門一關上,她大致上也知道外面的入秋氣溫與她內心的飄雪並不相同。

 

她內心的溫度計近期被安置在雪國那端,等待時機消融冰退。身為大人的她,最需擱置的是那白茫茫之中,身為一個小點的招喚。原來年紀如何,那種失怙感仍拖在身後,與自己根深一般地拉扯著。

 

當然,少數知情的朋友會問她好不好,她像是回望隔間外的溫度,看著那些雪花如棉絮,是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正紛飛地下著。

 

這段時間,之前照顧她至親的印尼看護安妮有時會轉個彎過來看她。那身材瘦小卻像小天使般靈活的人,陪她一起與至親住了六年,深知她對生活某部分是廢棄的,且疏於打理的。安妮有時會多帶一個便當,有時會再幫她熱一下湯放在電鍋裡,然後又因工作需要得快速離開。甚至會在匆忙中放袋麵包在信箱中,像個隱形小天使。



某一日下午,安妮來時,她正手忙腳亂地清著房子,安妮將溫熱的便當放下,為她看了一下空無的冰箱,擔心地看向她:「又忘記吃飯了?」安妮拿出一罐她自己做的辣椒醬給她。她知道安妮有多省,大半收入都匯給了遠方的家人,那費了她功夫炒出的辣椒醬自然是珍稀的。

 

她拿著那罐尚有溫度的醬,想起兩年前第一次吃到時的驚艷,配上肉包都想多吃兩口,那時她與安妮都一派天真地以為可以再這樣多吃個三五載。

 

她看著一切都知道的安妮,知道不用再解釋什麼,也不用推辭她的好意,只靜靜地聽著安妮說:「奶奶走後,我最擔心的是小姐妳。」這一句像是和窗外的風一起竄進來,忽遠忽近的,像是她如今與安妮的關係,已非雇主;說是家人距離太遠,說是朋友,卻也是以分離為前提的。

 

她一直記得安妮要離開前打包行李那晚,安妮說:「本來想說再做三年,我就要回印尼了。我想家,但家裡的房子才蓋了一半,而我小孩都已經長大了,怕之後不認得我了。」

 

安妮又說:「小姐妳不結婚嗎?妳一個人,我擔心妳。」這跟過年時被催婚不同,在一個氣溫驟降的夜晚,這兩個人不再是聘僱關係,是一路知道彼此狼狽與辛苦的人。在那一刻,彼此也清楚應該要把這類家人的感情收乾,一早就有人要接走安妮了。下半個夜,她們收得乾脆又穩妥,結束了這一開始就以分離為前提的關係。



那天安妮看了冰箱後,就無法再來了。她照顧的老人家病情不穩去了醫院,她也隨院看謢了,沒辦法再趁買東西時,特地轉個彎來看她。

 

直到真入秋了,安妮發了一個語音訊息:「可否傳奶奶的照片給我?」她傳了自己母親最美的照片與老時的照片過去。沒想到又有語音傳來:「小姐,還是要結婚啊。」正在煮消夜的她,眼淚燙過手中的食物。

 

她將包子沾上安妮給的辣椒醬,一點點吃著,眼看只剩下半瓶,要慢點吃了,她想。三年後,或許不可能再見面,但此時此刻,寥寥可數的家人中必然有她,盯著要吃飯、碎念著婚事、傳來她孩子的照片,一切的絮絮叨叨,如今都斤兩重的珍貴。

 

她想:這若不是家人,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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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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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