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煙花易冷的網路裡,誰能活得更真實?
by 馬欣
日前還在想著散文式的電影《偶然與想像》中提到的台詞:「人心都有洞,我們是靠心洞互相牽引。」之後就發生了名男人離婚引發的人設崩壞的事件,那股群眾狂熱從憤慨到後來引到了獵奇的程度,如同一把野火燒遍平台世界,讓人想起幾年前學者說的:「世界扁平化」的說法,你要避開那些回盪的殘響都不容易。
一下子這小社會就成了一個大悶鍋,很多議題在這兩年都是這樣。我們看著鍋內燒得愈兇愈猛,之後熄滅時就益發顯得空蕩。彷彿任何大事件無論當時多引人深思,或多麼震撼社會,之後因為那情緒的廚餘感太重,以至於之後誰講什麼都會流於飄蕩蕩的不知所云。
從李小姐(前王太太)的信中可以看見她原本想拯救那男人的心,從他躺在地板無法動彈的低潮,到那男人到37歲仍無法為自己人生做主。感覺上他曾激發了她母性的部分,但我還記得張愛玲講過:「女人別將自己當成速成的感化室。」然儘管張祖師奶奶多聰慧,最後仍禁不住胡蘭成的追求,如此通透的人仍甘願「小團圓」似地重溫了那殘酷的夢。
但人心皆有洞吧,活了三十年以上的人,誰的心沒有因創傷而產生了大小不一的洞?有時候我們莫名地被誰吸引,是因為他的黑洞正好映照了你的漩渦,每個人心之洞的景貌不同,或許這就是日本導演濱口龍介的作品走紅國際的原因。
他的電影裡人心都有洞,他只是直觀他們的破碎而不批判,有時候僅僅是被看到了就足以療癒,畢竟誰的洞不是縫補上路,誰又能以上望下地給人指導棋呢?
而我只是覺得現在人心的洞愈來愈明顯了,甚至某些人內心無法填補的傷痕與慾望如空拋球丟置社群平台的上空,我們就被那人心中破洞裡的熱帶氣旋給吸了進去,所有人望向同個地方,從那些人的洞帶出自己的洞,然後將數十年怒氣跟著群體爆發,之後因為積累了太多人的代入,每每如核彈的蕈狀雲,造就了很多網紅暴起暴落,也造就了許多人的蹭熱度,但煙花易冷,任誰都沒重量。
以他人的洞養自己的洞,終歸讓社群滿滿的掌聲與噓聲中,養大了一個很難餵飽的黑洞,等待下一個更勁爆的話題,大家一撲而上。那樣空的滿,如一球場般還在回憶上一季安打的餘熱,讓擁有一個小帳號的我,有時像活在如貝殼中的殘響之中,人們語句都是碎狀的,黏不上塗鴉牆瞬間又掉落了下來。
這些噓聲與掌聲盡成了白噪音,偌大的社群廣場中,我獨自在擁擠中看中天空的飛機雲,想著我們社會上空是何時有了這麼大的黑洞了呢?
社群讓人們有個錯覺,我們隨時都置身在大廣場的熱鬧中,但一轉身我們獨處時的安靜卻吵到了我們。
於是只要沉入話題的熱潮中,人們或許就可以逃避自己的黑洞,這樣的「投身」進話題潮的慾望,有如早期搖滾明星讓自己掉入粉絲群中,彼此在那一刻交融且不再感到孤單。
這樣形式大於對談內涵的眾聲喧嘩,很像費茲傑羅在《最後的大亨》裡指出的,那些好萊塢的大亨都陷入一種非常疲倦的興奮中,因著白噪音而亢奮著,而無形中卻忘記自己的靈魂是最困倦且焦慮的。
我在今年各種風捲殘雲的話題威勢中,想著今日要如何找回侘寂的安寧氣氛中,且在群情激憤中,想接受人生原是不完整的安寧。
對於那位最近被罵的王先生,其實我與他有幾次採訪經驗,從早期他還是頂著「優質偶像」開始,他看似像極了好學生,他背後的團隊也將這優質感執行到底,配合他的陽光笑容(那時每個偶像都強調很陽光),一切剪裁妥貼有如夏季鋼剪好的草坪。我不知為何想起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中寫的陽光少年鶴川,他成了一個世人皆以為「正向為好」的標本,書中寫著:「鶴川明朗的容貌、修長的軀體,成為他給人以好感的源泉。」那樣的外在象徵性,是屬於他人的視角,讓鶴川精神上窒息,內在有一個聯絡不上的自己,終至破碎。
那時我看著「優質偶像」的標籤,想著乖乖虎蘇有朋曾為了那優等生頭銜而掙扎過,那樣的被看待如同活在正午的陽光下,容不下陰影,為了聲望而活成了別人的夢,卻是自己無法關機的噩夢,從而從了自己的軟弱犯下了大錯,固然被打上陽光標籤的偶像未必都會崩壞,但他們的陰影是無人聞問的。
並非為誰開脫,畢竟誰都要為自己人生負責。只是我對當時崇尚名校的績效社會感到寒冷,因為我們現今仍是如此,只要合乎績效社會的價值,我們可以不用思考,就買單了名校即優質人格荒謬思路。這樣不敢不活在別人的夢裡的人,除了可能讓人失望外,我們大眾是否能反問自己:這個社會這許多年到底迷信了什麼?
如今之所以王先生的事情鬧這麼大,多少因為跟他的形象差距大有關。但從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就已經在質疑了我們的功利主義,到紀錄片《我的兒子是死刑犯》中兩個刑犯痛陳父母只關心他們的成績,我們的社會迷失的不只是在渣男與媽寶的領域,更深沉的是因我們對於別人的看待方式已徒具形式,無法耐心地讀人,也無法耐心回望自己的缺憾,彷彿只要拿指頭指向別人,就可以忘記集體的迷失。
看似好像很美,其實是壞掉的;看似好像值得仰望的,歪掉的其實只是自己的脖子。我們睡進別人催眠的夢裡,為何就這樣沒有半點掙扎地就沉下去了呢?這彷彿真像是個純真年代啊,然也只是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