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綠手指(系列之41)

by  夏瑞紅

近年「都會菜圃」、「田園城市」成了前衛時尚,但那其實是種復古情調。

從前大家為填飽肚子,無不儘量利用空地栽種食用植物,路樹選種果樹,機關學校還開墾菜圃,東西方皆同,自然而然。

後來聚落功能分化,所謂工商業區、住宅區就是非農業區,就像人被社會分工再分工,隔行如隔山,若非農人就難有時間、能力和環境條件去耕種。早期不管貧富、無論城鄉,家家戶戶幾乎都會種些蔬果、養些池魚禽畜,如今那種生活風景已一去不復返。

像小村這樣一個沒落的傳統農村,沒搭上新經濟飛車,也沒讓工商投資客看上眼,再加上年輕人口外流,居民多是上個世代務農者,才能大致保留自給自足的舊日生活。有些人家不但有稻田、菜圃、果園,還有小池塘,即使沒這樣周全,至少也都種了幾樣蔬果,所以村人一年到頭都在互贈自家果菜,市場菜攤上也有相當比例是「在地阿」現採時鮮。

村人向來最愛種、也種最多的,正是食用植物,難怪公婆每次看老爺和我在種不能吃的花草樹木都會搖頭說「又在做沒營養的閒工」,種一些「阿里不達ㄟ」。

小村食用植物除日常蔬果外,還包括五花八門「藥頭仔」,也就是各種「聽說能治病」的植物。

例如,金合歡被奉為「轉大人」聖品,俗稱「刺仔」。其花能提煉香精、樹皮和果莢能熬製染料,根確實可入藥,但作用在收斂、止血、止咳,怎也能「固筋骨」?至於枝條有細刺、葉片含丹寧酸,可是有毒的,據說是其祖先在熱帶曠野原生地為對付動物咬嚙所發展出的生存辦法。

還有一種「雞屎藤」止咳祛痰、「恰查某」(鬼針草、咸豐草)消炎退火、「黃水茄」清肝利尿、「諾麗果」排毒抗癌……。

若是不能吃,也得在生活中派上用場,例如榕樹好遮蔭、月桃葉能包粽子,黃槿葉可作粿葉,芙蓉葉專門驅邪避煞、參加喪禮必摘數片隨身……。

再不然就是要能賣錢,否則在小村老人家眼中,其餘顧自蓬勃的花木跟生猛雜草實在差別不大。

因此,除非有以上幾張「免死金牌」,小村植物生滅之「無常」實非普通之「迅速」,許多美好花木總是才令我驚豔不已,隔天便香消玉殞。而就算能吃、能作「藥頭仔」,或有用、有賺,萬一有礙主經濟收入,也是格殺勿論、絕不手軟。

例如那長在田邊的桑葚,即使結實纍纍、果紅稻綠相得益彰,但只因會招引鳥雀來開野餐派對、可能殃及黃金稻穗,下場幾乎都是慘遭處決。
 

鄰居亮叔的魚塭邊有棵種了快三十年的蘋婆樹,有年夏天我摘了許多蘋婆果(又稱鳳眼果、台語叫「品ㄆㄨㄥˊ」)蒸來吃,為那失聯已久的童年滋味好生感動,豈料秋天一過,亮叔竟花一千五百元請人把整棵樹連根剷除,原因是大陸一口氣下三千公斤訂單,平常人工撈捕應付不來,必須雇用起重機器手臂,那可憐的蘋婆正長在魚塭入口,讓機器無法迴轉,故而老命不保。

為此我真心疼,但亮叔說那樹本來就「冇路用」,只會掉落葉進魚塭、給他找麻煩。

對小村這些老人家來說,種什麼長什麼乃稀鬆平常,不足為惜,因而起煩惱只會惹他們笑:「空空! 」(傻氣)。

他們是經歷過戰爭、挨過餓的一代,會這樣看待種植是很自然的,妄想改變他們才真是「空空」。

人家他們有「天縱」的「綠手指」,只要一把鋤頭、一只水桶,光路邊隨便一條腳板大的田埂,就能洋洋灑灑種出一堆青蔥、番茄、花生、韭菜、大頭菜……,甚至連僅僅一步寬的田溝,他們也不捨得浪費,非得在上頭搭細竹架、種它幾株絲瓜不可。

我輩該擔憂斷絕失傳的,倒是老前輩這種耐性、毅力和真本事啊!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