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掉頭銜以後我是誰(系列之18)

by  夏瑞紅

回小村之初,常接到職場舊識三類來信或來電:

 

一類當我是查號台,打聽此名人、彼要角的電話,最好我能順便幫忙聯絡,先打個招呼;另一類是問我願不願去接什麼職位。

 

為什麼找我?分析歸納總不外乎認為我在文化圈「人脈」廣,找錢辦事都方便。

 

這使我不能不沉思默想,在社會眼中,我的「價值」就這樣?服務於媒體二十幾年下來,我不知不覺也變成媒介,只為傳遞、連結什麼而存在?換句話說,人家需要的不是我,而是我常往來的那些V.I.P.?我是靠V.I.P.在討生活的?

 

我知道這樣說太偏激,不少媒體人離職後轉行作公關,運籌人際關係也需要專業的。只是自忖並不擅長交際,過去常參加開幕會發表會等等盛宴,席間大家熱絡穿梭連線,但我只為工作而來,很少樂在其中;即使在報業最興盛的年代,各路英豪爭相來「掛鈎」,我都覺得刻意經營人脈是很累的事,不如安靜做好份內工作,關係隨緣來去便罷。畢竟利益交換的應酬只是過眼雲煙,能真心實意作朋友的,不過少數幾個,再多我也承受不起。

關於那些來信或來電,我多半只給電話讓他自行接洽,也婉謝人家的工作機會,漸漸地這些聯絡就越來越少,過去那個媒體人世界如一只斷了線又漏氣中的七彩汽球,就這樣從我身邊越飄越遠越小越模糊。

 

還有一類是來約稿或邀請擔任評審顧問推薦人什麼的。這是自己一人做得來的,只要內容性質合宜、時間又能配合,我多半欣然答應,唯一有個麻煩是,而後對方總會問頭銜要怎麼掛?資深媒體人、或「前」什麼主編什麼執行長可以嗎?

 

問題是,我已不在其位,是不是媒體人、資不資深,跟他們要我做的事也不大相干,何必要我擺那架子呢?

 

這是我們社會的癖好吧?滿街都是退休多年的王董陳總、前部長院長校長,似乎沒職銜等同赤身裸體,叫自己和別人都尷尬,也好像職銜是地心引力,唯有它能將人一個個安在世上定位。

 

他們可能顧慮人家不知我是誰,質疑我在這裡的正當性。好吧,那就用「作家」吧,作家跟這事能搭,也算合理。即使寫過幾本書,自封作家仍不免忐忑,但我已想不出其它更恰當的。有人退一步謙稱自己是「文字工作者」,但「文字工作者」用在這裡只比「路人甲」強一點點而已,對事情有加分嗎?何況我目前也沒什麼文字「工作」。

 

他們接受了,但想想又來問,要不要加註什麼作家,例如文學作家、心靈作家或親子作家之類的。我開始無言,只說不知道,不知道該怎樣分類自己。

 

不然,自由作家如何?他們又問。

 

到這裡我有點無奈了,若非不願給朋友壓力,真想說你那麼傷腦筋的話,要不要乾脆按所需頭銜快快另請高明?最後,我只能半開玩笑反問什麼是自由作家?有「不自由」作家是嗎?以此表示何必畫蛇添足。

 

難怪很多自認是號「人物」者,離開職場後總趕緊成立什麼基金會、協會或工作室來重設頭銜印發名片,以方便繼續行走江湖。這年頭「光禿禿」一個人要在公眾檯面上活動,就像沒品牌標籤條碼成分說明的商品要在超市上架,太難了,甚至連稱「商品」都不夠格。

 

只能說我實在不是什麼作家,人家才會需要說明我是「什麼」作家;而一個人如果真是個人物,光姓名就夠堂皇了,根本毋須再戴亮晶晶的頭銜。

 

我心裡更清楚,也有人不要姓名,也不跑江湖,完全不在乎人家不知他是誰呢!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