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輕重(系列之30)

by  夏瑞紅

每到冬末初春,特別在深夜或黎明時,常有刺耳的救護車警笛響徹小村,那通常是趕來送某位老人去急救的,然後 ,沒幾天就會看到某戶人家門前架起一兩排大紅或粉紅燈籠,燈籠上寫:鶴駕已隨雲影杳,鵑聲猶帶月光寒……。

 

印象中在台北少見喪禮掛燈籠,台南這邊卻是基本配備。據說大紅表示喪者超過九十歲,粉紅是七八十歲,高壽而終可當喜事來發喪,以下年紀則用黃或白燈籠。

 

城市裡青春熱烈、人人火速拚搏,死亡像個闖錯地方的驚悚怪客﹔但在這滿是老人的悠緩小村,死亡不只熟門熟路,平凡無奇,甚至有些親密親切。

 

幾次在廟口棋桌邊、菜市場攤販前,聽到人家在談論怎好久不見某某老人,這時總有人會突然冒出一句:「甘ㄟ倒轉去啊﹖」(台語「會是回去了嗎」,意指去世),大家聞言只是心有戚戚焉,毫不忌諱尷尬。

婆婆的姊姊住在鄰村,今年九十三。有次她來電要我們去拿新收成酪梨,婆婆便帶著魚塭邊剛抓到的兩條野生鱔魚去看她。在姨婆家巧遇另一位阿婆,據說是她們故鄉童年玩伴,三人年紀相加超過兩百五十歲。

 

她們相互打聽舊識,結果回答幾乎都是「伊轉去啊」(那人回去了),談到三人都認得但已好久不見的某某,也一致認為「伊可能嘛早就轉去啊」(也早回去了)。

 

人到一個年紀就會默默把「好久不見」和「可能永別」連在一起嗎﹖雖不勝唏噓,但不到那時怎明白,每次相會都是天造地設的吉光片羽,稍縱即逝?

 

有天早上去買菜,正好有人打電話給菜攤老闆阿香。小村菜市場人氣王阿香總笑呵呵興高采烈,但她應那電話的聲音低沉。掛電話後,她立刻走到市場另一角,那裡有四位阿嬤圍著一口大盆正在洗菜,她們都是村裡人、阿香的臨時工。

 

阿香對其中一位說:「跟妳講個歹消息,妳後頭厝(娘家)的人打電話來說,妳小妹昨暝冇爽快,天光送去病院,剛才死了!」 我一聽僵在原地,好奇眼前這幕會怎麼繼續。

 

那位阿嬤和三個夥伴聞言都愣了幾秒,之後阿嬤夢囈般咕噥了一句:「哪ㄟ安捏?(怎會這樣)」不敢置信。阿香再次複述電話內容後,轉身走回正忙錄的菜攤。

 

阿嬤會哭嗎?會慌忙趕回家嗎?

 

這時只聽見其他三位阿嬤幾乎異口同聲說:「啊!人家安捏是伊好命哪!輕輕鬆鬆轉去歇睏,省拖磨啦!」接著她們邊談論死訊,邊要阿嬤先下班,但阿嬤淡定地說,手上工作告一段落才走,不要緊。

 

《紅樓夢》裡賈寶玉驚覺大觀園一切美好終將「亦到無可尋覓之時」,自身一樣「不知何在何往」,如此沉思後,眼前所有欲求頓時變作荒唐愚蠢,唯「逃大造、出網塵」,方可「解釋這段悲傷」。小村老人家多半畢生在田野勞碌,大字不識幾個,沒空也不習慣為死亡多愁善感,他們完全接受人間走一遭,有來必有去,只是先後遲早。

 

人到中年,才曉得原以為隱約還在天邊的「死別」,分明常相左右。先是倉皇承辦家族長輩後事,接著竟也開始弔唁同輩朋友,偶爾還得忍受後生才俊英年猝逝的衝擊。我一向愛放言高論──人該盯著死過活,但事到臨頭仍不免沉重。

 

看小村老人家這樣輕盈應對死亡,我想,光說不管用,現在起真該徹徹底底「盯著死過活」,因為死亡像老鄰居,不時都可能來串門,要怎麼死,必先那麼活!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