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其實是前線(系列之45)
by 夏瑞紅旅行池上時,發現當地田埂大半由石頭堆砌或水泥灌模,這在台南小村不多見;而小村農夫很愛利用田邊畸零地,絲瓜番茄花生韭菜大頭菜……什麼都種,但池上清一色純稻田,少有田邊菜圃。
猜想因縱谷地形不平坦,全靠泥土撐不住梯田,另外是就地取材溪谷石礫;至於菜圃,可能東部地廣人稀,毋須像西部這樣寸土必爭。
還有烏山頭水庫供應的嘉南大圳灌溉水較清澈,池上田水源於輾轉來自中央山脈的新武呂溪,因夾帶豐富礦沙而呈乳白色。
最大差別是,小村田間道路佈滿電線桿,而池上田地卻有大片開闊淨空的天,無任何電線遮蔽。
無論東部西部,早期先民設計農田的專業規格,大約跟時人規劃所謂「科學園區」無異,只是後來因經濟結構改變加上詭異的農舍法規,住宅廠房大舉侵犯,把稻田切割得支離破碎,也汙染了灌溉水路。像池上這樣單純的農田還能堅持多久?
其實池上許多稻田也飄出化學農藥的氣味,與嘉南平原一般稻田無異。每到稻田噴藥期間,小村就變成一個奇幻毒氣室。藍天白雲遼闊,蒼綠稻田連綿,近處麻雀嬉鬧,遠方層巒疊翠,放眼大地一片豐美,但那無形無色卻無孔不入的惡臭,卻陰森森猛撲過來,瞬間佔領整個空間,幾乎逼人窒息。
小村四面八方都是田,每次被化學藥味淹埋、無處可逃時,我內心更害怕的是,自己有一天會不會也像村人一樣,漸漸對這氣味習以為常?
種稻用藥早在秧苗階段就開始。近年台灣甚至與德國農藥廠合作推出一款以「高科技」殺蟲滅菌劑預先處理稻種的新型「健康苗」,據說藥效長達秧苗期至孕穗期七八十天,插秧後兩三個月內都不必再施藥。
這好比給嬰兒打疫苗預防針,能保證小子順利通過青春期,不萎靡、叛逆,不受環境搖擺,一個個安全長到成年當標準好人。
目前此苗行銷對象是各地種苗場,還在試探宣傳階段,一般稻農大多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能馬上接受,一方面是對效果有疑慮,另一方面是秧苗成本立刻增加六成多。
我曾在種苗場遇到農藥公司正派人來輔導,望著他們把一桶混合「稻熱停」、「稻紋停」、「絲奄奄」三種系統性濃稠藥劑不斷攪進稻穀裡,聯想以那種粉紅色化學濃湯拌飯吃的滋味,當下不禁反胃。
目前台灣稻農很少自己育苗,大都向專業種苗場訂購,插秧也由機器代勞。插秧機的動作輕巧,像一排四隻鷺鷥八隻腳踩過水田,每隻腳提放間就插好一株秧苗。通常是兩人一組操作插秧機,且是夫妻檔,一個瞻前行駛,一個顧後補給(秧苗),也有的老伴退休了,只好自己駛駛停停兩頭忙。
這樣插一分田的工資,小村行情是六百元,大約半小時搞定,而一分田大概要用十盤秧苗,每盤有秧苗三捲,一捲約三十五元(自行去秧苗場載回則減運費每捲四元)。
插秧前通常還得請「火犁仔」來犁田兩趟,一趟是乾田、一趟在放水浸濕之後,每趟工資為五百五十元。
再加施肥用藥、驅鳥滅鼠工事及雇人用機器收割等等,以上就是時下一般種稻的投資成本。至於看天候、巡田水、拿捏時機等勞心勞力,則不在話下。
農村充滿生之能量,但目睹各種糧食生產和運銷的真實過程,會令人駭然警覺,農村並非安逸的社會大後方,而是人間存亡絕續的最前線。
曾問老人家,這麼多農藥化肥種的米,吃起來不會毛毛的嗎?老人家說,沒辦法,病蟲害越來越多,而且大家不都這樣?聽來很無奈,但更傷心的是,他們說這也不是種來自己吃的,只是給人家一起收購,最後大家的米全摻在一起分不清。
原來不清不楚也能模糊恐懼。
曾幾何時,稻田也已從「母親」餵養孩子一般的意象,淪落成只是米商的代工?
時下小村務農主力是七十歲以上老人家和一套代工收購系統,兩者合作勉強穩住農村營運,卻也形成農業變革的阻力。
新一代農夫是否有能力、也來得及救治中毒的土地?
而在成本效益的考量下,目前這樣的小農耕作會不會已到末代呢?
如果有一天農業崩壞,糧食幾乎都得仰賴進口,台灣還會是「寶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