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關(系列之2)

by  夏瑞紅

2012、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夏天,在山上偶遇一位二十多歲、氣質清淨的南傳佛教沙彌尼。

 

她發願終生守「不持金錢戒」。簡單來說,就是必須一輩子身無分文。

 

問她如何面對此戒造成的生活窒礙,她笑答起初也覺得寸步難行,但漸漸越來越領悟這戒律的慈悲保護。

 

她說,不方便、不如意和仰賴他人,帶來的生活侷限、挫折、甚至羞辱,如粗砂紙快速磨掉「我」與「我的」的妄執。有一天,走過五光十色商店街,忽然不再東張西望,因為那些都和她無關了。
 

斷然棄絕金錢,只向紅塵隨緣托缽,真是從世俗出離的強烈辦法。這一路上將不斷遇見「原來如此這般」的自己吧?飢餓、匱乏固然不好受,目睹自己的貪婪與懦弱、卑微與恐懼,才是真正的難堪吧?

二十歲那年,我曾獨自健行東海岸七日,之後乍興一念:如果進一步不帶錢、不做任何預備就上路,好比降生之初,赤貧又赤裸,必將是趟非凡逆旅吧?當時很興奮,計劃下個暑假就付諸行動!

 

然而,到學校畢業,我都沒去做。

 

出社會工作,剎時點燃野心欲望,熊熊烈焰推著我向前衝,整個人變成火箭。然後結婚、當了媽媽,更是兩頭著火,身心焦灼。

 

於是,那旅行默默被歸入半傻半瘋癲的「年少輕狂」,就這樣理所當然地不必認真,只消一笑置之。

轉眼衝到兒子二十歲那年,疲倦已極的我,終於發狠咬牙離開職場。
 

剛加入無業遊民行列時,那個尚未出生的旅行,居然穿越時空,冷不防冒現心頭,又對我輕輕招手。

 

同時,幾份有趣的工作正找上門,心下欲拒還迎,躊躇打轉。最後,父親病況加劇,媽媽急需幫手,才幫我草草終結了這場曖昧。

 

陪伴父親最後一年,緊接著處理後事,又清理他的遺物,恰似遭逢一波海嘯,就這樣浮沉飄盪,直到2012年夏天,上山參加多年來例行的內觀課程,彷彿暫得停泊港灣。

 

在兩期課程間的空檔,聽到這位沙彌尼說出家的故事、和她如何履踐戒律時,不經意瞥見那個旅行,至今竟仍深藏心底,還在某個角落閃閃發光。

那讓我莫名輕快起來,彷彿重新連線二十歲的自己。我想,現在已上完十日課,按原計畫接著做兩期法工服務、也就是一個月後,便下山把家事稍做收拾,然後,我就要啟程出發!

哪知,光是眼前兩期計畫,都不是我能把握的。

就在一期法工服務結束時,我打開手機,看到先生的來電記錄,心頭一顫。我知道若非有事,他絕不願打擾這難得的清靜。

 

電話那頭,他說公公出車禍,車毀,所幸人都平安。重點是,公公決定趁修車期間,去做考慮已久的膝關節手術。那手術還好,風險不大。重點是,他陪公公去醫院檢查,預約開刀住院,自己因小咳嗽,順便去掛個號。只是平常門診而已,重點是,醫生竟判斷他罹癌、且已轉移,緊急安排了切片檢查,就在明天。

 

那天早晨,我收拾行李,直接回台南小村公婆家。

下山途中,心裡空空的,對眼看著似乎隱隱要出軌的未來,無從思慮,只是試著冷靜地對自己說──真正考驗平等心的閉關來了!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