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生來自帶隱形斗篷的人

by  馬欣



在熙熙攘攘中,任何可以將獨處合理性的選擇,我都樂於嘗試。

 

但前提必須在熙熙攘攘之中,那些市場的聲音、有鄰居下廚爆香的聲音、孩子們在樓梯間奔跑的聲音,或是永遠彈不好的貝多芬名曲在我家五樓那戶持續著那些尷尬。這樣類似日常的提醒,必須忽遠忽近的,像一場可以醒來的夢,讓我保持一定安全距離地享受獨處。

 

以前當紙本編輯時,習慣了加班熬夜的生活,尤其是最後的截稿期,要等待製版場送來的樣張,有時回到家天已透亮,等到一頭倒在床鋪時,已經可以聽到鄰居小孩上課的聲音、聞得到煎荷包蛋的香氣,窗外的人們開始匆忙起來,那些從視覺上恍惚感到窗外是薄荷色的想像,以及聽覺上四面而來的短幕劇,提醒我一切如常,我可以安穩睡去。


鄰居的聲響對我這個自幼是鑰匙兒童的人很重要,那拿著冰棒看著鄰居小孩陸續下課,看著熟悉又陌生的人出現在巷弄中,賣包子饅頭的老先生準備回家,樓下賣豬肝麵的太太大力沖洗洗碗筷的聲音,那些水漬與沙拉脫的氣味在二樓的我也聽得到,那些按時的聲響保持了剛剛好的距離,我那時也是剛剛好的年歲,時間沒有趕著我去做什麼,我還可以跟它自然相處,甚至因為它的推移感受到這城市跟著不同時辰有著昏黃、薄荷與一點點暖的粉色天空,那時候時間有詩意的加持,日子沒有被囫圇吞棗,我可以靜靜看到人們沐在天光下的作息。



碰到熟悉的人時,我總是習慣微調著自己的表情,但知道是安全的陌生人時,他們的生活提醒了我一切美好。

 

想必是我自己太脆弱了吧,對人生中必須直面的現實感覺不夠踏實,習慣有時可以置身事外的距離。「跟人長時間相處就覺得很疲倦,應該是因為自己不夠有安全感吧。」有時我也會這樣想。

 

是何時開始的呢?幼年家中長輩回家時已經大約晚上十點左右,那時我跟哥哥睡的上下舖就放在父親的書房裡,我最習慣看到的是父親坐在書桌前的背影,我最習慣聽到的是母親與他輕聲交談著那日的事情,包括各種瑣碎,聽不清看不明的睡前時分,我總是聽著他們講著一堆待辦事項時睡著,有時還會聽到父親打著呵欠,或是起身倒水時的聲音,我總是裝睡大約半個小時,聽著他們的動靜,彷彿如此才能睡得安穩。



長久下來,大約也習慣了這樣感覺像是獨處的相處模式。

 

或許也因為如此,朋友總說我有時沒在聽人說話,因為我有時會自己從生活軌道中跳掉,看著同伴們相處的模式,習慣的小動作,或是包圍著我們的遠景,聲音常成為一種背景音,讓我在又好像不在,許多事情在當下就可能有了回憶的色彩,深深淺淺地被放大著。後來我看電影《派特森》,發現主角也跟我一樣,活著活著就出了神,太過於專注於自己的世界,其他的熙來攘往有時被消音一樣,或是陪襯著那天大好的陽光,也或者陪襯著一隻流浪狗走向食物的快速行進。



這樣的生活方式,讓我非常喜歡自己一個人看電影。截稿完最興奮的事情是察看當天的電影時刻表,隨心所欲的就閃進一家戲院,最好是人少的戲院,我會買走道的位置,披上我的外套,安穩穩地當一個旁觀者,那兩個小時即使電影放的是鬼片,也讓我感到無比安心。

 

然後我在帶著電影院中殘留的夜色,混跡在人群裡,繼續嘻笑怒罵,有時自己也是自己戴上面具後的觀眾。

 

後來人少的戲院沒這麼多了,我會去漫畫王與網咖,在那裏有著適當的細碎聲響,又一扇小的拉門,又因著背包客有著足夠的生活感,在那裡待上一下午,充飽了電,再走回人群中。



這樣的我或許很奇怪,如以前老師懷疑我有自閉症傾向,但我人生中自帶一套隱形斗篷,如《哈利波特》裡演的一樣,這樣的自己也沒有什麼不好,曾經跟另一個朋友玩一個那天下午誰存在感更低的遊戲,也跟他一樣,總每隔一段時間就這樣披上隱形衣一般穿梭在城市大小角落,專心看人、看街景與天氣,唯獨自己不在。如此生活別有風景,如此常有吉光片羽。

 

當然最終的答案可能我是個膽小鬼,怯場於人生,又不知如何更能去愛四周的人與環境,但且讓我含著那像薄荷糖會溶掉的幸福,只能這樣子為了出世而入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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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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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