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盛夏光年

by  馬欣

一直記得,我跟她在同一台摩托車上,她泣不成聲的模樣,時節像今年早到的溽暑一樣。

 

那天,所有的事情都照往常進行,我們在記者會後,她順道載我回公司交差,停在一個紅燈口,豔陽讓人不耐,我隨口問了一句,「妳是否不舒服,還好嗎?」

 

認識十多年的她,突然在路口大哭起來。

 

那時是下午四點,整個城市在工作狀態中,她是隨時上緊發條的人,我或許是哪一句話點破了什麼,也或許剛好到她的臨界點。

 

是一個熱得人發暈的夏日,我只想往樹蔭裡躲,但她措手不及地在一個路口哭出來,情感就這樣直曝曝的晾曬出來,只是因為我問她:「妳昨晚聚餐時好像不太對勁?」事實上,她隔天也走了神,太陽一照,涼了半截般的不在那裡。

 

在想盡辦法傾訴時,她化為一小點,在非常熙攘的街道上融化成一個點。那時我們在六張犁國宅附近,旁邊的蔥燒餅剛起鍋,不遠處有間學校,上班族們匆忙走過,小店小舖外都是七彩的涼鞋與襪子、玩具等商品。我在這看似寫實之處,看著她超越寫實那條線,晾出真實的一面。

 

 

我們每個人都像寫生一樣,從小拿筆畫著點點面面,讓我們的一切跟外界的景貌貼切吻合,但總留有一個點,或一個筆誤,讓內心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就這樣零散地掉落出來。

 

這麼熱的天,她縮著身,小到不能再小地頓失了氣力,手上那把陽傘還撐著我們兩人,但她身影已經稀鬆於傘沿外了,晃晃盪失去準頭,用了僅剩的力氣大哭了出來,啼哭的音量之大,前方的機車騎士都轉頭看了我們,她首次像小孩子哭著說:「我怎麼辦?」那一剎那,我以為我沒見過她。

 

她第一次沒有管自己的形象,在大白天裡,停下車來,終於發現自己無法再行駛下去。她震驚於自己的反應,震驚是在三十六歲時才發現自己有可能喜歡同性,而她似乎已經壓抑這份情緒兩個月之久。

 

她喜歡的那女生是我們之間剛認識的人,一開始只覺得她在聚餐時神魂不定,表情喜樂都比以前放大了些,後來她開始留神對方指關節的節奏、眼神總追蹤另一雙眼神的去處、時間彷彿停格的誤入,有時也會胃緊到要去洗手間。熟識她的我,也發現之後湧入的苦澀大於她的歡喜。她太意外了,對於那個不了解的自己。「我怎麼可能快36歲時才發現我喜歡女生,而且她小我十幾歲,那我之前的感情又算什麼?」

 

這時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往安全的路走,表面上雖然對外界一切保持開放的態度,但自己對人生下意識仍緊抱著「安全」的多數決,直到有莫名的外力推她出了那條安全的路。

 

她喜歡的那女生顯然有別的交往對象,於是她對自己情感的發現僅止於發現,簡直像一艘在熱帶海洋中央的破冰船,自認為不應該在哪裡,沒冰可破的一個豔陽天,也尷尬莫名地無法駛離,整個停擺在汪洋中,一個人還企圖握著對自己已沒有意義的操控桿。

 

 

我說:「喜歡同性也沒關係。」她哭得發不出聲來:「是沒有關係,但一切都會變得很麻煩。」她震驚的是自己的首次失控,她是一個緊張到會再三確定行李箱的人,一生在預防著所有可能的失控。

 

以往跟異性有過兩段戀情的她,雖沒有結婚的打算,日子過得還算愜意,家裡兄長姊妹都結了婚,沒人逼婚她,她始終會跟我們討論異性的話題,從青春期開始也陸續有喜歡的男偶像,甚至還有一本日本與歐美男偶像的剪貼本放在書架上,沒事拿來自我嘲笑自己的青春,而這時,踏入中年的當下,她才提及前兩段感情沒有太多的風雨,也沒太多的得失感,頂多有些酸澀與記掛,失控這件事在她的感情生活中沒發生過。

 

從沒有一次是像村上春樹在《人造衛星情人》裡描述的遠方的一陣龍捲風襲來,把什麼地上物都拔地而起的威力,當然這樣的愛情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有,但眼前的她,因為前半生過得太過篤定、將愛情理所當然地談過了、損失盈虧都算得過分清楚,這會兒是有人把她一局的棋盤都翻了桌般,頓時都找不到線索了。

 

中年時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性向,而且是藉由一段不可能有結果的單戀。平常就是工作狂的她,因為那女孩正與女友吵架,下班後,她仍陪她一起失眠,為她獻計與療傷著,聊天室守著到魚白之際。當那女孩事業出現危機時,她也是守著聊天室為她解憂,那綠綠的小閃燈,像黑夜裡的一點光,她於她像個溫柔的大姐姐,但日間卻像個孩童橫衝直撞地在我們面前。

 

小時候曾受洗是基督徒的她,雖打從心底不相信她愛的耶穌會反同,也不信任何人多的組織,但那段時間,她讓我們陪著去教會,甚至自己會衝動地逐間教會敲門,問著牧師為何反同?拿著那幾條戒律辯論著是否有誤讀的可能,那時與其說她是個虔誠的信徒,不如說她在解自己的謎。這中間她有被驅魔禱告過,也因太沮喪被朋友拉到廟裡畫了一身紅符。

 

我當時只能抱著她說:「笨蛋!因為是妳的初戀啊。」她才終於釋懷,沒有做錯事,沒有必要去找答案,只是太晚來的初戀啊。

 

她後來因工作出了國,曾跟另外一個女生交往過,無疾而終,後來保持單身,有時在聊天室與我們自嘲著自己可能是無性戀者。

 

我沒問的是,是否還不敢走覺得不保險的路嗎?還在掙扎些什麼嗎?還是心頭那盆火已經熄滅?我後來也失去了她的音訊。

 

一直記得那一年的夏天,再也沒力氣把車繼續騎過路口的她,太陽稀鬆著記憶,只記得她那張哭得像孩子的臉。我們走過了,也努力過了,為了指尖輕滑過的那一瞬,曾深深顫動過。即便在女校,也曾有這樣的記憶,始終不明所以,僅僅是為那一瞬的鋪天蓋地。

 

是誰呢?曾用幾乎沒有人會聽到的聲音自問過:一個躲貓貓的自己,是否曾等待著被誰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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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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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