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腰討生活(系列之36)
by 夏瑞紅近年有人來小村租地種洋香瓜。洋香瓜適合與水稻輪種,但不宜就地連作,所以須不斷換田。瓜農以一分地(約300坪)一期七千元承租,村人都認為「好價」,因而幾乎談一塊成一塊。
一分地稻子一期收入約有一萬到一萬五,但這還沒扣除成本及可能歉收的風險。所以,村民覺得穩拿七千算「好賺」,至於洋香瓜架棚施肥用藥後、續種稻米可能的狀況,似無關緊要。
七千元在都市勉強只夠付小套房月租,但在農村卻能對大塊耕地挑三撿四,且租期長達半年。一分地稻子收成好,意謂至少有一千斤稻穀,一千斤稻穀能碾出約六百斤白米,供普通四口之家吃一整年飯綽綽有餘。然而,這一分地一季耕耘所得,卻連半支iphone6都買不起!
有次修腳踏車,小村老師傅埋頭弄得滿手黑油,大約半小時終於起身說:「好了。」我請問工資,不料他竟答:「沒換啥零件,免啦!」老農們就像這樣,不惜自己時間人力代價。純就做生意來看,用大片田換那麼丁點收入實在沒賺頭,但老人家仍欣然以赴,因為他們都曾苦過來,習慣勤儉知足,也因無奈這農產賤價的現實。
天亮時,附近罐頭工廠的卡車將上千斤破布子運到馬路邊據點,一個個老人家陸續自動來上工,大約中午,工廠再派人來秤量、核發工資。期間無人盤點領收,現場也沒監工,一切自動自發,無須任何言語。
未處理的破布子一斤市價至少三十元,比那摘得一斤的工資高出六倍,但大家都信任村人不會路過「順手牽羊」或「明剝暗藏」。
從枝幹蒂頭摘下破布子,一粒粒集滿一斤的工資是五元,一小時若能摘得十斤便算大內高手,常人花三小時恐怕也賺不到7-eleven一小時工讀薪水。老人家自我解嘲說:「這款錢只剩阮這水ㄟ肯賺啦!」
「阮這水」意謂「我們這一代」,「這水」指的是經日本統治與世界大戰、如今已七老八十的世代。
小村不少農地採糯米菱角輪種(糯米較早收成,方便淹田準備種菱角),菱角收益遠高於稻米,然而人力成本也高,不說果實洗、剝,光採收都全賴人工一叢叢揀、一粒粒拔。此地採菱工時自清晨六點到中午十一點、十二點到下午四點,每天九小時整。工資行情是熟手一日一千二(午餐茶水自理)。烈日下獨自一人,工作單調反覆,也只有老人家耐得起。
兒時民謠:「我們倆划著船兒採紅菱呀採紅菱……」,似悠哉游哉,還能打情罵俏,但其實小菱角船只容一人,若分心走意可能被暗附於葉片下的福壽螺割傷,誤採未熟果還難免遭雇主白眼兼扣錢。
至於剝菱角殼,有的在菱角田主家,有的是中盤商臨時派工據點,也有的在自家「接單」,再由專人上門點收。剝菱角工資也是當場秤算,一斤菱角仁十元,熟手一小時也不過剝得五六斤。一位九十歲阿婆得意地說,她剝的菱角仁兩頭尖無缺角、從沒人嫌。雖然做一上午就腰痠背痛、手指僵硬,但她仍慶幸村裡有這種「老人工」能讓她「加減賺」。
聽說,會賺大錢乃身份非凡,享受名貴即地位卓越、品味高尚,相對於這崇拜養尊處優的時潮,小村老農顯得如此寒傖,然而,每當有人抗議付出太多、收入太少、經濟不長進,我總想,若能如實看見這些老農,人們的態度也許就會不一樣吧?
不是說社會應倒車回老農經濟,只是,相信注視那底層勞苦,當能引人一瞥自己內在許多習以為常的傲慢,並重新想想工作與賺錢的真諦,也景仰那久違的、在天地間憑雙手彎腰討生活的一份謙卑自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