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有時我們愈相處愈感到寂寞?

by  馬欣
在這太過喧囂的世界裡,有勇氣孤單或許才不會落得寂寞吧。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為她在茶水間講的話,跟她在辦公室座位上的發言截然不同。大約才隔了十五分鐘左右,她原本認為無感的運動明星,在她喝完一杯三合一咖啡之後,與遇到了別的主管後,那運動明星突然成了她心頭愛了。


如同她人生在那十五分鐘間踏出了一扇旋轉門,換了一套戲服,她又成為一個被改寫的新的角色,那激動的收尾,與過於激昂地表達對該選手的愛,以一個驚嘆號的口吻代表了一個句子,她的愛像午後的飛機雲,讓人以為她下一秒就要加入該選手的後援會。如此這般的彷彿三合一咖啡有了藥效,讓原本陌生的兩人因偶像認了親,便如姊妹淘般一起走出了剛剛的心事交換所。

 

如果女生總給人感覺是群聚的,她或許是個很怕落單的人,但在200多人的公司之中,足以讓她成為一個不太受注意但也不致被遺忘的存在。有關別人話題的接腔,同儕的共同喜好的複製貼上,她總做得得心應手。在主管與員工大風吹了兩次後,她開始重新在別的部門找尋新的群組,一起玩同樣的手遊、迷同一齣連續劇、做同一種烘培、去同一處露營。為了不落單,她很忙,忙著跟上公約數的風向,假日時也帶著孩子去了大家都去的網紅景點拍照。

 

她的生活忙著插旗,對齊群體中同一個談資。在她那個部門大幅改組後,她已經改變了約八成她人生中熱衷的事,她像個草履蟲,昭示著她在哪棵樹上大於她是什麼。


好友群如同寄生的腹地,她的危機意識,讓她原本的午餐飯友感覺不知所措,也非感世態炎涼,而是在想身為一個女生,是否一定會有更深的群體意識。彷彿我們這性別是植栽,總是大片大片的,或一叢一叢的。他人看我們好像很容易群體化,或將外表市場化。我們看到甜品會尖叫,我們有時會像戲劇裡的女生擁抱成一團,如果不一起尖叫笑鬧,好像就會有什麼生存的危機,至少80、90年代看日劇長大的女生可能會受到這樣的影響,日本女生強烈的同儕效應似乎也影響到了我們。

 

 

這讓我想起曾經看過日本演員夏帆在《一個人的露營》中演的角色。她與要一起露營的女生前往海邊,不知為何那天天色沒有氣象預報的好,烏雲壓壓的。她的好友在路上一直批評著另一個人,她只是應著,你看得出她不以為然,你也看得出她對該話題沒興趣,但她就習慣應著,讓自己成為另一個人大放厥詞的舞台。後來到了露營地,朋友看天色暗了,意興闌珊,此時看到另一群組要聯誼,便在夜晚來臨時便早退了。原來看來是這麼平凡的一個故事,卻因為夏帆後來的演技讓你豁然開朗。

 

那個露營日雖然天色不好,但讓夏帆迎來難得的獨處時光。遠鏡頭看著看著她的帳篷是那偌大海邊的少數光亮,她忙著煮食,並聽著久違的廣播,你看著她一人一帳如此忙了一會兒,終於在黃昏時,她哼著歌從海岸線那頭走來,聽著耳機的她唱著就哭了,像是感受到如釋重負地哭了,簡直如同新生兒一般笑著哭了。我邊看邊在想:她是多久沒有好好獨處了呢?她是多久以前就習慣配合著別人呢?


需要到這樣的遠方,在這樣的巧合之中,如同終於頓悟一般哭笑著。或許也不是故意要打進什麼誰的圈子,只是也不知自己為何愈相處愈孤獨罷了。

 

我提到的那位草履蟲原本的飯友,也意外地感到如釋重負了,原來總聽著對方講著育兒經與孩子如何考上名校,經年累月地讓她心累了。在離職前的一個月自己吃著午飯,竟是陽光好壞都無妨,打手遊或看書都很好,就是不用再假裝真的對他人的孩子感興趣了。

 

一直在做中階職員的她,第一次感到不用趕快跟誰交到朋友,也不用展示自己有多少好友這件事,讓她意外地感到心安。

 

我也曾經是那中階職員的飯友之一,也曾參與他人孩子上名校的焦慮話題,偶爾有幾次我會讓自己格外記得那天中午雲朵的形狀有多像一頭熊,或是看著餐館老闆打盹的背影,彷彿這樣那些餐桌上話語或八卦就變成背景音,我已離席一般。

 

我記得村上春樹在《人造衛星情人》一書的引言曾以蘇聯曾從發射一枚人造衛星升空,裡面載著一隻流浪狗,那隻萊卡最終無法返回地球,牠被送到那樣的遠方,只為了促成人類更多的聯繫與追蹤。村上以衛星來形容身為人必然的孤獨,以及因那片廣大孤獨中所迎來的真心相遇。


我們很可能看著人們總忙著擁擠,時時不想落單著,社群也成為人脈的展示。但我卻相信總擠在人群裡才可能是真正的落單。我們有時吹吹口哨,有時結伴而行。在這太過喧囂的世界裡,有勇氣孤單或許才不會落得真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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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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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