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無盡藏(系列之40)

by  夏瑞紅

曾聽一位媽媽說,她家小孩居然認為芭樂和芒果都沒籽,因為從小吃到的芭樂和芒果,都是去籽切塊擺盤的。

 

如今果菜攤、超市貨架、購物網頁儼然成為芭樂芒果的來處,大啖芭樂芒果卻從沒見過其果樹者比比皆是,更別說還有多少人能辨識其各自精采的花朵,而大家對此毫不以為意,大概只剩七老八十那一輩會覺得離譜吧?

 

我雖自認「熱愛大自然」,但離開童年外婆家、開始求學就業後,生活現場都周旋於各種交通工具和各個室內,即使去野外休閒,和大自然間也隔著一片片概念,這個森林芬多精、那個溪澗負離子……;而吃了種種果菜四五十年,對他們怎麼種、怎麼生長,多半也一樣迷糊。

 

中年落腳小村,人生地不熟,常獨自於晨昏家事之餘四處漫步、認識環境,四周盡是農作與花草樹木,得了地利之便,正好一一重新追查生活果菜的身世,無意間竟也同時啟發了欣賞植物世界的興趣。

 

我看見一棵樹,花開時盡情盡性,花落時不憂不懼,枝頭全部留予果實,來日果實熟透枯萎,則把花開的密碼如數交代種子,無私無求。一棵樹生生死死,歷程皆真皆善皆美。

 

還有那火龍果是仙人掌之一,為方便採收,此地農人都用鐵架支撐,其蟲害少、生命力強,定根後就算連挖帶砍、外加灌除草劑,也難叫她氣絕。這麼剽悍的植物,卻有極嬌媚的花朵,像燙了法拉頭的十七歲盛裝少女,靈氣直逼夢幻曇花。然而這花暮生朝死,總和我在清晨散步途中相遇的,其實是她短暫一生的晚年,也是臨終前最後的風華。

 

一般常吃的絲瓜開的花分公母,只有母的能結果長成絲瓜,公花過剩時常被採來油炸入菜。絲瓜與大小黃瓜、南瓜、冬瓜,花朵一樣艷黃漂亮,幾乎難分彼此,只能憑葉片觸感勉強區別;絲瓜與瓠瓜的葉片和捲鬚倒滿像,但瓠瓜花低調灰白,像恬雅的蕾絲紗裙。

茄子紫色,花乍看也像紫牽牛花,原來兩者在植物分類上同屬「茄目」。秋葵有綠有紅,但花朵都是嫩黃色的,與葉子常用作粿葉的黃槿樹所開的花猶如雙胞胎,原來他們是錦葵科近親。

 

金合歡的花和相思樹很像,因為她們也是豆科近親。不過所謂「花朵」只是籠統講法,那黃毛球乃金合歡花過度張揚的雄蕊,她五片花瓣的小小花則低調地藏身其間不為人知。此花有個頗富詩意的別名──消息花,但不知她到底洩露了什麼消息?

 

對荷花來說,蓮蓬算她的子宮;對蓮子來說,則是他們最精巧舒適的單身公寓。據考古研究,只要不破壞蓮子皮,其生命力可能保存千年,偶遇適當水土便會再生奼紫嫣紅。如此包裝工藝真令人折服。

 

自然裡任何小片段都展現著同樣神秘的生命法則和工藝秩序,即使僅只皮毛的觀察,都讓我覺得如獲至寶。最重要的是,親眼看見果菜生老病死,甚至親手栽種後,她們就不再是花錢便能擁有的消費商品,而是天地間奧妙的活物,這讓食物吃起來的感受也大不相同了。

 

人與萬物同在那偉大法則秩序之中,也不過是個極渺小的片段組合,而且還依賴著好多生命的供養才能存活,沒道理妄自尊大。這並不是「熱愛大自然」的概念,而是攤開在小村田野的生存現實。

 

流連田野時,偶爾會有些片刻,恍如連上遙遠的童年。彼時小孩天天睜開眼就往野外跑,每到吃飯時間,家家戶戶找孩子的吼叫聲此起彼落;此刻小村連假日也不見小孩在田野玩耍,都市孩子回到鄉下則嫌「好無聊」,出門就怪熱怪髒、怕流汗怕蚊蟲,成天「宅」於冷氣房和電腦網路。

 

擁有太多的現代小孩是否卻失去了單純隨大自然尋歡作樂的能力?以後會不會也沒「鄉下老家」可回了?

 

其實是我們這一代大舉從農村出走的,又愛為下一代控制安全舒適的環境,就算帶他們去「親近自然」,也總緊張兮兮大驚小怪,不像成長於大自然的上一代那樣放手任我們探索。

 

所以,要怎麼怪小孩認為芭樂和芒果都沒籽呢?遠離田野的小孩不知道,錯過的那粒種籽正藏著大自然的無限美妙。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