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人生的出發、遺憾與成全,《神隱少女》

by  馬欣

有個故事在訴說著人雖孤單但仍能感受到愛,這故事叫《神隱少女》。「神隱」是自我的頓感消失,或是重要的人事物與自己的錯過,但在這樣無依的「神隱」時刻,有如雲暫時遮住了光,而你如何相信自己有度過這段時期的能力。

 

在近期重映的電影中,因《神隱少女》看似易懂又深刻,所以仍是票房黑馬。這部作品跨越了時間,是因它像明月之於不同人就有不同的感悟,但感悟很隱私,無論是誰曾解讀了它,或超譯了它,都無損於它與你的私密連結。

 

我想,這就是「經典」的意義吧,關於它的解讀這麼多,但沒有一個人會給你所謂「月光」之於你的「正確答案」,因它的滿或缺都是抽象的,給予過度具象的答案簡直是種褻瀆,這有如用十分鐘來解謎《老人與海》中的魚對主角來講是怎樣的執念,也有如《大亨小傳》中綠光之於每個人是如何的一步之遙一般,人生不能給予如此簡單粗暴的答案。

 

每個名著之於閱聽者,都是照到了月之暗面。因此我總覺得如今的超譯是粗暴的,過度解讀也可能破壞了心靈水土保持。心裡可以有山有巨樹,但首先必須要有植被,那就來自於觀者與作品之間的交流,任何人都不該破壞明月的朦朧,但那些朦朧才是不清不楚的人生中的救贖。

 

至少我是這樣相信,因此有編輯台跟我邀《神隱少女》觀後感時我有點猶豫,並非不喜歡這部電影,而是在看了上百則關於這部的解析或雞湯文後,我擔心著自己會破壞了這部片之於人的想像,因為我不相信過度具象化的東西。

 

於是我純分享我這對這部電影的私感受,我的動念是來自於這次電影曝光的海報,畫面的千尋獨自一人,水下的倒影才是白龍、無臉男、小玲、鍋爐爺爺與湯婆婆等人,彷彿在訴說著「成長」的根源。儘管在過程中會遇到許多人,甚至如白龍這樣重要的人,但「成長」還是必須由自己獨自完成的事。

《神隱少女》睽違21年,數位紀念版重返大螢幕,由設計師方序中打造台版限定海報,以鏡像反射象徵時間的對比,倒映著的海報人物更呼應著電影裡的輪迴因果。

也因此很多人到老都無法「成長」,因他也活在那水底的倒影裡,無法走出去。

 

結局時,千尋回望隧道口,那裡像是什麼都有,也充滿了未知,在我們人生中的每一個階段,多半有光線未明的「隧道」會向我們招手。它可能是對未來的恐懼,也可能是另一個開展。

 

千尋一開始的人設耐人尋味,是個被都市養到易感乏味的人。都市的鏡花水月餵養不了靈魂。她在電影的開頭,即便是對自己的畢業也百般聊賴,對手上花沒知無感,彷彿都市的花就是等待凋謝。她與父母二人的對談都虛應的,彷彿三人都倦懶等著外界再餵食他們更刺激的事物。

 

那車內的無聊滿漲著,但我們並不陌生。都市人習慣刺激也習慣麻木,這樣的周而復始,打卡上百回,好像對自己的人生也是這麼「打卡」般地進行著。

 

因此要勸厭世者這人生有什麼值得好活?要這三人還真回答不出來,無聊是這家庭裡的粉紅大象,愈無聊他們就愈做無謂的事,千尋父母沒禮貌地闖入私人用地,重點不在禮貌,而在於他們的無聊如此喧囂,以至於要如揮開蚊蠅一樣地揮走本質性的空無,促使他們有著上了發條似的衝動。

 

於是千尋父母的吃相,不在於他們的食慾,而在於他們習慣抓取的內在空洞。

 

 

千尋父母夠饞的身教方式相對於湯婆婆壓榨式的企業管理,構成了整個故事的飽滿。因為兩邊我們也都不陌生。都市裡提供的商品並不是為了讓人滿足,而是提醒人多有缺憾。千尋自入了妖怪溫泉鄉,看似危險,但也是脫離「父母」世界的開始。

 

在父母的保護下,我們容易看爸媽所看到的,也沿襲了上一代的觀點,但那真的是我們想看到的嗎?每一代的「新世界」不會跟上一代完全相同,移植父母的觀點,只是讓人無法真正成長而已。於是一向主張「不要被大人的世界觀」吃掉的宮崎駿,讓我們看到了比鄰的世界,也是連天然之物,包括河神都被壓榨而成為「腐爛神」的世界,我們的世界何嘗不是如此,人類破壞了北極後,就想要破壞另外一個星球。

 

無論湯婆婆那種黑心老闆,或是變成豬的千尋父母,抑或是那些撿銀子員工與煤炭球,甚至巨嬰,都是我們萬象世界的投影。而千尋的「失去名字」,再到為白龍找到了名字,這是她第一次接觸愛的本質。不管是否是愛情,她從此對這世界有了羈絆。

 

愛是儘管日後失去了,羈絆仍在的深刻體會。那體會足足讓你跟這世界有了連結,甚至失去「白龍」後,還有找回他的意志──就是活出「白龍」(所愛的人曾出現過的人生),白龍所謂的「再相遇」,可能是不滅的遺憾,相對也是種成全。

 

 

人生一定要丟失了什麼的噗通一聲。你才知道他對你人生下了錨的力量,由此知曉人生有盈虧,提醒你裡面有愛的力量。

 

這對照組是鍋爐爺爺與錢婆婆。這是故事的隱線,錢婆婆是壞老闆湯婆婆的姊妹。但她避居於那大自然被奴化的世界,過著自己的寧靜生活。故事看到後來才知與鍋爐爺爺是舊識。鍋爐爺爺雖然在「世界工廠」(如今的世道)做事,但他有著自主的心智,守著他的一方,用他的方式保護著千尋與小煤炭們,是體制內的自主者。

 

當鍋爐爺爺拿出陳年車票給千尋,且記得必須經過多少站能抵達,多年後他一下就找到那票根。這就是份惦念,對他而言,「錢婆婆」是超越距離的存在,在回憶中守著的不忘。他們很少提及,是因為那人存在於生活裡,是彼此呼應的信念。

 

這部電影不告訴你白龍的「再遇見」是否能再相遇,也沒有告訴人千尋出了隧道後是否漸漸變成像她爸媽那樣「心靈餓著的人」。但它留下了一個愛的尾巴,千尋的愛曾照亮那血汗工廠的人心,而她又是否能帶著這禮物活成真正的大人,完成懂得愛是根本力量的「成長」。

 

這故事奇幻,但跟所有的好故事一樣都在說「愛」,愛是可能分離的旅程(即使是最親的家人),愛是失去、遺憾與成全。讓千尋記起名字的,不只是因白龍的叮嚀,而是她因此跟這世界開始有了關係,有如白龍與千尋在逆風中曾經牢牢接住過彼此。

圖片提供:
甲上娛樂、吉卜力官方網站

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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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