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啊,有什麼是枉然但很值得的幸福?

by  馬欣

不知人生是從何時開始廢棄的,當他一抬起頭來已是滿目瘡痍。

 

但他自己沒有線索,那個壞掉之前的他,留在一個深井之中了無聲息。

 

或許是自小孤獨又不多話,我從小看人,總習慣把那人的影子也看了進去,看電影也常如在作夢一般出神,因此有些角色的人生讓我在其中徘徊不去。

 

 

如早期的《遠離賭城》,裡面的尼可斯拉斯凱吉從一開始就喝醉了,想要醉死自己的意志強烈。當時還很年輕的我,並不憧憬《飛越比佛利》金玉其外的生活,但相形醉死的人生,我總在想著他如此絕望前的希望是什麼。

 

希望與人,可能是像鳥與樹的關係吧,並不屬於彼此,但樹因有牠停駐,就不知不覺承擔了四季。

 

像《我的鯨魚老爸》那樣將自己胖成了密室,藉此來懲罰自己。他以另一種方式「與世隔絕」。社會咬不爛此人就吐出了他。這樣已不全然是怪胎的人生了,而是將自己流放在陷落之境,最後他連爬出「肉海」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學生時期讀卡謬,他認為薛西佛斯雖絕望但是幸福的,我很好奇地叩問自己的心:那有什麼是明知枉然但很值得的幸福。

 

看過這麼多中年危機片,如《醉好的時光》那最後一段舞,主角將絕望與希望一起跳了起來,或是早期的《東尼瀧谷》將自己活成一座碉堡,其實是廢棄的機器人,某日有蝴蝶(愛情)在他的世界翩翩起舞。蝴蝶走後,機器人就變成了一堆廢鐵。

 

這樣一點活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像卡在半山坡的薛西佛斯,那麼代表周而復始的「巨石」對他而言是什麼?什麼樣的愛禁得起這周而復始,而不致從內部崩壞呢?

 

能承受得起大概有兩種人,一種是到處都是的工具性理性人,並非是因為愛而推動巨石,而是因為恐懼。一切都以市場為中心。本身也是市場的燃煤。

 

另一種是有足夠想像力讓那石頭也能擁有暫時的天空,再沉重也可輕盈,因為瞥見了天空,「薛西佛斯」知道人生的不可逆,因此也有了解脫,此生是來成全某些時刻。

 

他的每一趟都成了一旅程,混雜著可笑、荒謬或喜悅的沙子,巨石可以是任何事物,是明知「枉然」卻仍要做的事情。

 

雖周而復始,但也因為其曇花一現都了意義,且與周遭人擁有不同的花期。

 

但為何那些往往那些溫柔的人卻容易從內核就壞掉了呢,就此停在山腳下就真的不行嗎?也有的人只是習慣不困擾他人,就這樣把力氣都耗光了。

 

他們不同於《海上鋼琴師》的主人翁,只要找到可以開發的無限,就能在「有限」中安居。他們的石頭都是長了苔,但我為何會理解這種感覺呢?

 

實在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而所推的「巨石」又變得陌生的時候,那個我又將是誰呢?我在看這些故事時總這樣想著。

 

這感受像我曾在一午夜看了電影《寂寞公路》,散場時像被什麼震攝在原地。那一晚我跟一陌生觀眾,都在片尾曲放完時低泣著。彷彿我們知道困住作家大衛華萊士的是什麼,那裏面的美國都是格狀的,城市文明就是這樣讓人甘願受困。

 

人們總說被社會主導的人像提線玩偶,但現代人並不是如此,更多人像被衣夾夾住了衣領,一路被載送,深怕掉了下去。不論AI是否將取代人力,跟這條輸送帶只能維持這樣的關係,社會在跟我們玩著若即若離的遊戲。

 

這樣巨大的不明確感引導著「衣夾人」的前進,不只是ChatGPT讓人驚覺世界變了,其實中年危機都可提前滴答答了。曾經「小王子」眼中的禮帽自戀者、孤獨國王,都因著那個衣夾的緊度,反覆響起了心中的警鈴。

 

金錢與位置是這社會大法師的法器。法器一響,人們只為了遊戲而玩遊戲。至於為什麼要玩,遊戲背後是什麼設定,沒有人有餘裕知道,因為這世界的時間被調成了碎浪,每個人撲趕著卻其實到達了原地。

 

過往有黃昏提醒你這一天的極限,有街角落幕的聲息提醒人歲月仍然悠緩。而小手機中的晨昏卻是不同的,它永恆啟動,上緊你的發條。

 

這是當代人的疲倦,沒有了薛西佛斯每日歸零的制約(或懲罰),我們的歲月是無垠的開墾,被快轉著,只能很青春地跟自然時差著,直到一朝老去。

 

所以如果有人內心就此軟爛了,或是流汁了,那是科技取消了薛西佛斯的懲罰,讓將時間變成了曠野的緣故。一群人競逐時間卻沒有定點,時間浩瀚又碎片,就此被取消了人間的閒裕。

 

於是我們開始看著貓狗的照片,羨慕著水豚君的生活,人們紛紛求助身心靈療法,想讓身體先感受到時間,而不是碎浪般的感官訊息。

 

也因此,那坍塌的意志,想臣服於鬆手的剎那,相對這世上衣夾的緊度,讓人有了想墜落的衝動。

 

我們忘記了曾被時間好好接住的日子,那個不用擔心任何事的午後、在一個可以泡在音樂的小日子、吃著西瓜聽到鈴鐺風動;還可以哼上幾曲的歲月。我們的身體記得那幾天,記得有人放洗澡水的聲音、記得老電扇卡住的聲音、記得文字還能來找我們的空檔。

 

我們被妥妥地接住過,那時的我們不信神而有神,不自證卻很自在。

 

那時我們都還是「薛西佛斯」,有每天的極限,在石頭歸位之前,每刻都形塑了自己。

 

薛西佛思恆常地為著那一天而活著。一生即一天的算法,不論結果,每天都為了未竟的自己,這樣的「薛西佛斯」來不及崩壞,因為他只需要對那一天負責。人不過如此,仍在前一天與明天的注定要崩壞,這明面是懲罰,卻是最大的祝福。

 

如果我們才領略到這樣的幸福,那麼AI的飛速猛進,才真的有點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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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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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