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沙龍:移人的力量 「我有一個夢」,One-Forty與移工讓黑白格長出各種顏色的夢
by 蘇惠昭那天的北車,很歡樂,很酷。
那天7月22日,台北車站大廳的黑白格子從天而降五顏六色,佈展的牆面像一道道從平地聳起的山丘,一場「One-Forty學習遊樂園」派對熱鬧展開,一整個下午,從100多位移工畢業典禮開始,女孩們都畫了漂亮的妝出席,笑容如陽光灑落,接著是100多位移工一起參加中文挑戰賽,比看看誰是中文大王;還在工廠工作的Mandala帶著樂團上台演唱,愛唱歌的他在台灣找到了舞台,休假日到處應邀去表演。
畢業生們一一說出他們的夢想,有人想當中文老師,有人要開餐廳當老闆,有人希望當成功的媽媽,「不要讓孩子跟我一樣」,有人只想讓爸爸媽媽過好一點的日子……。
青春正好的年度志工,汗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但Yani不能來,她是第一屆的畢業生,回到印尼後她擔任台商的中文印尼文的口譯,薪水是當地薪資水平的3倍。
Warti也不能來,歸國的她和老公開了裁縫店,把在台灣學習到的成本概念、差異化經營和行銷方法活用在開店上,結果因為訂單太多,必須熬夜趕工。
滿3周年的One-Forty,第一次在人來人往的北車舉辦年度活動,施了魔法一般的,創造出一個移工與台灣人不期而遇,同嬉共遊,相互靠近的空間。
吳致寧一直忙著笑著,卻也有一點想哭,未來的路還很漫長。
台灣是能有夢想的地方嗎?
2015年,26歲的陳凱翔和23歲的吳致寧共同創辦了非營利組織One-Forty,那一年台灣有60萬名東南亞移工,剛好是台灣人口的四十分之一,這個數字,3年後增加到67萬,衝破三十五分之一了。
陳凱翔念政大商學院時就到「印尼在台勞工聯盟(IPIT)」擔任志工教中文,也曾赴印度參與「貧民窟照護計畫」,到大型國際NGO工作一直是他的人生目標。
台大商學院的吳致寧不太一樣,移工並未進入她22歲之前的人生,對於未來她也沒有明確的目標,唯一確定的是「做有價值的工作」。
兩人相遇在移工聚會交流的場所,吳致寧聽完Yani分享的故事,彷彿被什麼力量推了一把,她走過去輕輕拍了一下Yani的肩,心中的os是「憑什麼是我?憑什麼我可以這樣幸運?」
命運是沒辦法交換的。
Yani和吳致寧,兩個女生年紀差不多,一個印尼人,一個台灣人;一個放棄學業,為賺錢離鄉3000公里,吞忍寂寞;一個讀書、旅行,探索自我,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Yani的爸爸買了兩個大水缸來存「給Yani上大學的錢」,但就在Yani讀寄宿高中的時候,爸爸倒下了,水缸的錢用來辦喪事,未來的學費付諸流水,Yani開始工作,只是一個月7000塊台幣的薪水實在無法貼補家用,她聽說來台灣可以賺更多的錢,為了存錢念大學以完成爸爸的願望,便借了一大筆仲介費用,來到台灣,為台灣移工族群增添一個微小的數字。
吳致寧是台北中產階級家庭的小孩,讀私立中學,考進台大工商管理學系,如果走一條主流的路,順從長輩或社會的期待,她畢業後應當出國,或者進入信義區的某一家外商公司,薪水爬升很快,不過還是買不起台北的房子,就和她大多數的同學一樣。
好在吳致寧長了一根反骨,「我從小就叛逆、比較不容易受別人影響」,念大學時她到過土耳其、法國當志工,在美國打工做披薩小妹,因此很早就體認到,台灣社會所謂的成功,大人所灌輸的價值觀,「放到另一個文化脈絡之下就不成立了」。她追求自己所定義的成功,「我期許我的工作不是為了賺大錢,而是有價值和影響力的;我希望到50歲,60歲,當回顧過往的人生,不會有遺憾和後悔」
她因此看見自己的天賦:「當我去empower人,當我鼓勵人,讓他們說出自己的故事,活出自己,這樣的時候,我會很有成就感,感覺自己很有價值」。
移工的盼望點燃她的勇敢
台灣1989年10月通過「十四項重要工程人力需求因應措施方案」引進3000名「外勞」,就此打開移工大門。然而移工在台灣的處境,相當於「物盡其用」、「用壞即丟」的商品,沒有名字,沒有人願意聽他們的故事,聽他們如何煎熬著3年才能見一次孩子或家人的思念,當然更不會有人會去叩問他們的夢想。以「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為研究主題的台大社會系教授藍佩嘉就不只一次被朋友質問:「妳一個大學教授幹嘛成天跟菲傭混在一起?」
「看不見別人」的自負往往封閉了認識異己的機會,關在自以為是的洞穴,One-Forty於是走上一條無人走過的路,「每個故事都值得被聆聽,每個夢想都值得被實現」,不同於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宜蘭縣漁工職業工會聚焦在移工人權的訴求。
但如何給移工一段「有意義的旅程」,又如何「用我們的幸運去改變移工的未來」?
陳凱翔和吳致寧最先的設定,是教移工們學習中文以利於溝通。他們到北車發傳單,用簡單的印尼文打招呼,經常被拒絕,但總是會有幾個人願意停下來聽,中文教室就從10幾個人開始,有一次上課,陳凱翔請每一個學生到台上分享他們的夢想,原以為會聽到放假多一點,老闆對她好一點之類的答案,出乎意料的,總歸起來說,移工的夢想,都是在台灣存一筆錢,回到印尼後經營小本生意,美容院、小餐廳、雜貨店、美甲店,Yani當時就是想賣珍珠奶茶。
很微小、很平凡的夢想,但如此真實而動人,呼應需求,「移工商學院」就此開張,從最基本的財務、營運、行銷教起,儘量把課程遊戲化,用工作坊、桌遊或角色扮演呈現,有街頭實戰演練,也邀請過夜市攤老闆傳授獨門技巧,上課的同時也置入正面的人生態度,譬如「不要害怕失敗」、「要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這就是「移工人生學校」的原始版。經過一番摸索嘗試加上實戰經驗,One-Forty慢慢衍生出四階段的「改變理論」:適應與融入、探索與了解、計劃與行動、激勵與散播,據此訂制「移工人生學校」、「東南亞星期天」、「移工故事頻道」三大工作主軸。
「移工人生學校」是讓移工藉由學習中文和基本商業課程充能,使之更適應台灣的生活,回到母國後則能運用所學的技能改變生活,打破世世代代出國打工的循環。
「東南亞星期天」和「移工故事頻道」針對台灣人,前者透過各種活動,譬如小旅行、東南亞料理廚房或面對面坐下來交談,建立一個移工可以和台灣人友善互動的場域,「因此移工是用平行的角度和台灣人交流,這是他們以勞動者身分在工作場所無法有的視角,甚至可以成為台灣人的老師,教導作菜」
至於「移工故事頻道」則是蒐集移工故事,整理移工議題,透過文章、攝影、影片或展覽,觸及更多的台灣人,「主要是倡議,但是會以溫柔,有趣,以及創意的方式呈現」,吳致寧相信故事的力量,當有越來越多握有選票的台灣人透過故事了解移工,願意為移工發聲,「才有可能反過來影響政府的政策」。
想起台灣,心裡是溫暖的
故事被聽見,夢想能實現,不能徒有浪漫的理想和燃燒的熱情。
「學非所用」是吳致寧最常面對的問號,但這反而是最大的誤會,「我現在做的事,管理錢,管理人,打造鮮明的品牌,以及行銷的概念,大學裡所學到的本事全部都用到了」。
吳致寧解釋,大眾對非營利組織有很大誤解,以為是社工的專業,社工因為不懂品牌與行銷,看起來確實像做慈善,但對她而言,創立非營利組織等同於創業,創業必須懂管理和行銷,運作半年後的One-Forty就得到第一筆來自香港樂施會的資金,「捐款人給我錢,不是看我可憐,同情我,而是認同我的理念,我的影響力,是他們願意信任我,願意給我錢去做他們想做卻無法做到的事」。
3年,1000多個日子的努力,吳致寧最開心的,是One-Forty獲得了移工的信任,不只是上課來下課走人的「補校」,更成為讓移工找到歸屬感的家,漂泊心靈的棲所,「我們的移工朋友都以身為One-Forty的一分子為榮,認定台灣是一個溫暖的地方,會主動把我們拍的宣傳影片給朋友看」至今One-Forty拍過100多支中文教學的短片,總共有140萬瀏覽數,實體課程進入第五學期,學生人數破百,新的學期預計招收200人,分為基礎班和進階班,商業課程則直接用印尼文教授,團隊也從2人組增加至15人加上50位年度志工,背景涵蓋商管、政治、設計、法律、社會學……。
想到NGO,可能是無限的
2006年成立的「Charity:Water(水慈善)」一直是One-Forty的標竿,創辦人暨執行長史考特.亨利森(Scott Harrison)是一位設計師,曾任夜店公關,看盡繁華後辭職到非洲當志工,立志將安全乾淨的水資源帶到發展中國家。亨利森很會說故事,加上超強的行銷概念,經常迸出創新的募款方式,百分之八十的資金都來自大眾募款。
One-Forty定時定額的大眾募款計畫也正式啟動,「剛開始沒做出成績,不好向大眾募款」,這是組織成長的一大步,擴展影響力需要資金,為團隊加薪也需要資金,「我們如此專業,又這樣認真,為社會創造更多的價值,和我的外商公司同學比,憑什麼我們不值得拿更高的薪水?」接下來的目標是希望回到印尼的One-Forty畢業生組成校友會,以及成為第一個從台灣走向國際的非營利組織。
還有遠遠超過薪水的,是吳致寧所獲得的堅固友誼,Yani結婚時她飛到印尼當傳統的伴娘,「我們互相成為生命中重要的人」,是移工為她打開歐美以外的國際視野,是透過不斷翻轉傳統思維與經營模式所累積的能力、經驗和人脈,「我漸漸成為一個更豐富的人,一個被需要、有價值的人,一個因為工作而驕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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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人的力量」系列文章由非常木蘭與蘆葦女力基金共同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