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書房 作家陳玉慧:女力時代到了,我的女性模範是?
by 陳玉慧有一天,有人問我,做為台灣女性,你有什麼典型模範(role model)嗎?我想了很久,沒有呀,我終於回答。那個問題後來其實一直跟著我。偶爾問題自己也會繼續問我:難道你這一生真的就沒有一個女性模範?
沒有。有的話,也絕不會是秋瑾或者蘇菲.索爾(Sophie Scholl)。
過去我在構思劇本和小說時,再三考量的經常便是女性形象。很可惜,大多時候我自己的女性形象也不夠鮮明,唯一鮮明的一次,是一九八八年我改編里爾克(R.M. Rilke)和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é)的故事,我一向深深被莎樂美的理性和知性所折服,在那個名為《那年沒有夏天》的劇本中,我讓莎樂美堅持自我成長,選擇離開,她留給詩人里爾克無限的美感和孤獨。我一直很喜歡這齣我為「優劇場」(現名優人神鼓)編導的戲 ,我愛上了莎樂美的形象。
但這幾年來,我讀了更多有關莎樂美的書和資料,才發現,原來莎樂美是因為自己比里爾克年長十五歲,擔心「亂倫」,才終身不敢愛里爾克,里爾克死後,她哀傷逾恆,必須和佛洛伊德長期做心理分析。
所以,連她也不是我的role model了。
我繼續在西洋劇本中尋找。米蒂亞(Medea)為了愛情不擇手段,六親不認,既殺了弟弟,又逼自己的兒子自殺,這麼殘忍暴力的女人,比較像希臘神祇的故事吧,不像人的故事。而安蒂岡妮(Antigone),照顧父兄的安蒂岡妮,我也覺得不值得,為什麼為了維護父權的倫理秩序,寧死也不屈從她所處之社會?而在莎士比亞的作品,很多人都覺得相當傳神的馬克白夫人,貪婪於權力,卻未一權在握,只是幫兇,所為何來?我一直也不甚理解。
最有女性自覺精神的劇作,全出自挪威劇作家易卜生之筆,不管是娜拉或者海達.蓋布樂,那些女主人翁全知道自己活在什麼時代,也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但是,易卜生的作品告訴我們,女性自覺只能是悲劇,那些自覺的女性不是離家出走便是自殺。
女性自覺真的只能是悲劇嗎?
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只會做夢,她無法區別現實和幻想的距離,也無法區別慾望與自我實踐的鴻溝,這種人當然只能活在悲劇中。以上這些女人全非role model,說穿了,全都是負面教材,只能留給後人做警惕。
唯一的例外,是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裡的鮑西婭,她女扮男裝冒充法官,才智雙全,拯救了丈夫的好友。多麼酷,又多麼帥啊,這可能是我最喜歡的女性角色之一,比起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勇氣母親(Mutter Courage)好多了。
勇氣母親只教我們,做人要妥協,若要在亂世求生,靠的是機智而非道德,求生存亦非關勇氣;這角色有其時代意義,但與女性意識毫無關係。
回到中國戲曲文本。在許多中國戲劇中,沒有伊底帕斯的弒父情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戲劇衝突,最常見的便是父女衝突,父親打算將女兒嫁給女兒所不願的男人,但女兒最多也只是與情人私奔。另外,最常見的戲劇衝突還包括,遭人暗算誤會,含冤莫名,最後經歷種種,才昭雪大白。像《竇娥冤》,唉啊,好冤哪,這不是我的role model,真的不是。
《牡丹亭》裡的杜麗娘為了夢中情人相思而死,王寶釧在寒窰等了薛平貴十八年,這些悲劇女性都不得我心。如果這樣,那我更喜歡《白蛇傳》裡的白蛇,至少她獨當一面,敢愛敢恨,不像許仙是一介懦夫,出事後只會躲在法海背後,我覺得,《白蛇傳》是傑作,劇中法海象徵的是中國舊社會秩序,舊社會規範女性應該附屬於男人,而獨立自主的女性則都是異類,因此只能是蛇蠍。
中國戲劇史上,我所喜歡的女性角色竟然是一條蛇。
我不但從未在中國現代戲劇作品中看到令我心儀的女性角色,而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女性形象也常與我交臂而過,張愛玲的女性人物多半心眼重,心機深,對男女關係好像總有一個算盤在打,而做為我最鍾愛的作家,白先勇的女性人物都是失勢族群,所做的不過緬懷過往榮華,李昂《殺夫》的女主人翁雖令人同情,但殺夫的動機和心理背景不明朗;這些女性令人印象深刻,但都不是我的role model。
在文學作品中雖然沒有女性典型模範,請原諒我的人格高標準,但現實生活裡,我曾經遇見幾個令我佩服有加的女性,這是後話。
(本文為節錄,詳見《讀女人》)
書 名:讀女人
出 版:時報文化
作 者:陳玉慧
作者介紹:
她的人生內容過於精彩,所以創作生涯如此豐富多姿,在迄今發表的廿本作品中,沒有一本書的風格類似或重複。無論形式或內容,含括小說劇本散文以及電影。曾經在歐美編劇和執導過多齣前衛劇場,也是臺灣小劇場的先驅人物之一。近年創作重心轉向影視,二○一九年編劇和執導的劇情片《愛上卡夫卡》曾獲金馬獎WIP MM2創意獎並入圍國際影展最佳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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