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店的大事 在生命盡頭前，找出最重要的事：版本書店創辦人a.k.a.安寧醫師謝宛婷

 

找到SüRüM版本書店需要費點心思，柏油路上的「此路不通」就是最顯眼的路牌，引領我找到這家隱藏在台南開元路巷弄中的老屋。打開庭院的木柵門，腳下的紅磚小徑和翠綠草地交相映襯，還沒走進書店，大門外就有兩張藤椅，宛如到友人的家拜訪作客。

 

訪談當天，謝宛婷醫師沒有披著白大褂走進自家書店，反而以明豔的紅上衣、黑短裙、三吋高跟鞋現身，在店內的小書房和我暢聊。已經出入奇美醫院安寧病房十五年的她在卸下白袍的時間跨讀法律研究所，參與推動2019年上路的病人自主權利法，期待從倡議來彌補安寧照護體系中的欠缺。但這一回，怎麼突然開起書店來了？

 

「很多人覺得開書店很符合我的性格，因為我就是喜歡文學、很愛看書，但我原來並不知道自己會開一家書店——我只是選了一個適合的空間來做這件事。」

 
長期推動安寧教育的她在2023年底創辦了這家獨立書店，讓民眾有機會主動來了解、談論關於死亡規劃的那些難題──想要善終，要先知道哪些事？能做些什麼？因為，一張制式的不急救同意書，遠遠承載不住生命的重量和情感的牽絆。

 

 

從不捨到放手，需要多久？

謝宛婷回想起曾照顧過一個癌末病人，因為化療藥物的嚴重副作用而導致全身大面積脫皮，不得不天天經歷換藥、清洗傷口的痛苦難耐。那三個月，他老是掛念沒能親自回家和祖先報備近況，卻又捨不得放棄任何治癒的可能。

 

儘管心疼病人和家屬受苦，醫師和護理師們並不急於勸他改變決定，而是「接納病人當下的選擇」，耐心陪伴他尋找適合的敷料來減少換藥的頻率和不適，直到病人有一天願意停藥了。

最後的日子裡，他反而能回家好好跟神台上的祖先說話了。

當死神告知生命的盡頭，從奮力搏鬥到坦然接受，當事人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醞釀出這樣的決定？在最接近死亡的安寧病房，謝宛婷非常清楚人對臨終的惶恐，對生命的留戀。

 

她多番進入社區辦生死教育演講，堅信每個人都需要設計一個專屬於自己的理想結局，但情況仍讓她倍感無力——民眾還不習慣談論死亡，但它偏偏無可逃避，然而那些恐懼、掙扎和不捨，誰來教我們如何處理？甘心隨它去，或是任其帶走摯愛，又豈是簽下一紙同意書就能辦到的事？

 

善終的準備，從聊生死開始

訪談當天早上，謝宛婷才陪伴一個八十歲的母親送走被肺癌纏身的兒子。面對孩子拒絕插管的堅持，媽媽沒有生出太多埋怨；點滴決定停止的那天，醫護人員陪著她流淚放手。遇到這樣的照顧者是一種福氣，謝宛婷坦言，當疾病突然降臨在本就溝通滯礙的家庭身上，病人卻只是一心想仰賴法律效力執行個人意願，往往只讓事情雪上加霜。

 

「善終」二字看似簡單，但在生死關頭之際，那些平時不敢碰觸的臨終安排問題、害怕對峙的衝突和情緒此刻都來到了面前，無論是病人或家屬，都很難立即做出「最好的決定」。

意外埋伏於日常，如果那一天終將到來，我們能不能從現在就開始練習說出，自己想要怎麼被照顧，給自己和家人更多準備的餘裕？在奔走勞碌的生活間隙，能否為自己和家人空出片刻安寧，坐下來慢慢了解死亡規劃這件事，其實是為了活得更好？在醫院內做不到的，那就從社區開始吧！

 

十五年的專業磨練讓謝宛婷深知果實需要時間熟成，她從市集書攤蒐集民眾的心聲，聚集書籍與醫療經驗的力量，一步一腳印建築出理想中的閱讀和對話空間。

 

 

書店和病房、諮商室不同，在這裡，生命的姿態是主動而自然的，生活帶來的驚喜也是不可預測的——你可能有機會和醫師聊聊她剛進貨、而你也正在尋找的《詩人葬儀社》；也可能和姐妹偶然找到這家隱身巷弄的祕密花園，決定用兩杯冰滴咖啡交換一個愜意的午後，傾聽那些平日難得說出的絮語。

 

版本書店不只陪客人聊死亡，也想邀請客人主動來體驗慢活的美好和意外，停下腳步思考：這個僅有一回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此生，我想怎麼和我愛的一切度過？

 

因為終究會死，才知道對自己最重要的事

比起專程來聽演講的民眾，書店的顧客面貌更多元複雜，卻讓謝宛婷在經營規劃上有機會展開更多創意試驗。由她精心挑出的「生死系列選書」、圍繞身心靈健康主題的講座和分享會讓版本書店有了鮮明定位，但要讓臨終話題變得更平易近人，還得先讓民眾願意主動走進書店，於是也有了不定期開張的「死亡酒吧」。

「帶著伴到書店一起喝酒，會發生什麼？」人們經常說「酒後吐真言」，她靈機一動，讓客人們在最放鬆的狀態下展開對生死的暢聊，沒有艱澀的術語，只是透過一張卡片邀請他們隨意設想，在生命結束以前，自己最想抓住的是什麼？

偶然的發想促成意外的緣分，一群定居在台南的日籍朋友某天恰好上門光顧，難得碰上酒吧時段，即使語言不通卻好似也能理解這個有趣的遊戲。那天，隨母親前來的國中生女兒沒喝上酒，卻認真地在卡片上寫下死亡前對她最重要的事，是一定要再聽一次她最愛的歌手節目。

 
女孩的答案讓謝宛婷動容，這和她在書店大門寫下的那一句話不謀而合——「我們蜿蜒向前而去的不是死亡，而是此生」。在有限的生命裡，我可以為我的生活做些什麼，才不會留下遺憾？

 

 

「就算只是這一瞬間讓她有機會想想這個問題，也很好啊！也許她未來會想起這段特別的回憶，也許不會，但那也沒關係。」對於自己想要傳達的精神，她堅定而從容。

 

她只是盡可能發揮手邊擁有的資源，在時機成熟的當下推波助瀾。「這件事最終也不一定要由我這個人來完成，但總要有人起步。」至於結果會如何？安寧病房的病患早已教會她坦然——盡力過了，至少就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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