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沙龍:生命的選擇 朱全斌 vs 林惠宗:溫柔放手這一課,太太是我的老師
by 李玉玲這次女人沙發 Women’s Talk,兩位女主角不在現場。已故作家暨美食家韓良露的另一半—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傳播學院院長朱全斌,大體老師徐玉娥的另一半—游泳教練林惠宗,在明年元月「病人自主權利法」實施前夕,應非常木蘭之邀,聊起太太離世後如何活出寬闊自在的第三人生,朱全斌開始寫作出書,林惠宗成就了紀錄片《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拍攝。
對談那天,林惠宗從嘉義坐高鐵北上,出了車站一路走到建國北路的咖啡廳,十足陽光戶外形象;朱全斌笑說自己是city boy,比較喜歡宅在家看書、聽音樂,兩位個性迥異的男性聚在咖啡廳,分享與摯愛告別的心路歷程,話題雖然沉痛嚴肅,但有著走過生離死別的泰然。
問:對於親人生病,傳統上常會善意隱瞞病情,太太生病時,夫妻或家人如何坦然面對生死?
林惠宗(以下簡稱「林」):我的神經比較大條,沒什麼不能談,民國92年我和老婆就簽了大體捐贈同意書。
老婆胸部長腫瘤,我勸她去檢查,她不想去,用民間偏方擦藥擦了幾年,情況有變好,後來又長出來,還流血,走路會喘,只好去醫院,第一次切片,醫生說沒有癌細胞,開刀切除腫瘤,之後開刀處有蟹足腫,又開始流血,再回醫院開刀,這次發現癌細胞,開始化療,療程中發現肺部有白點,可能醫生講話不夠委婉,老婆知道擴散了,心情低落,停止治療,直到病情加重才住進安寧病房。
她走的時候才49歲,至今還無法接受。唯一安慰的是,生病期間,我幫她找了心靈團體財團法人新時代賽斯教育基金會,生活有了寄託。個性內向的她還做了這輩子不可能做的事—去KTV唱歌,過世前活得很快樂。
朱全斌(以下簡稱「朱」):良露原本就有子宮肌瘤,不喜歡看醫生,一直沒處理,後來開始流血,去醫院檢查,醫生說,瘤很大要開刀。剛好我要去法國出差,良露說,回來再開好了。原本要在法國待一個月,因為太不舒服,第四天我們就回國,掛急診照完片子,肺部很多白點,值班醫生鐵口直斷:末期,建議我們轉診,轉院後立刻開刀,一個月良露就走了。
開刀前良露立了遺囑,開完刀前兩周精神較好,該交代的都交代清楚。我們不避諱談死亡,也看過安樂死相關紀錄片,還開玩笑:以後找個學生陪我們去瑞士,我們兩個單程機票在瑞士自殺,學生買雙程機票處理後事。
良露曾問:希望她再給我多少時間?我說:至少一年。她沒回答,可能覺得太苦吧!如今想:如果她為了我活下來,那一年會是什麼樣子?化療,不舒服,夫妻口角,最後時光都在對抗腫瘤,該完成的心願沒完成,倒不如痛快一點,比較像她的個性。唯一的遺憾,良露57歲就走了,有點早。
問:林教練與太太徐玉娥早在2003年就簽訂大體捐贈同意書,等到太太真的成為無語良師,從大體防腐到提供醫學院解剖歷經三年,延長了傷痛時間,是否仍面臨很大衝擊?接受紀錄片《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拍攝,將情感赤裸裸暴露在鏡頭前,需要很大勇氣,您想傳達什麼訊息?
林:簽捐贈同意書時不知道細節,拿張捐贈卡繼續過日子。後來才知道:大體捐贈第一年要防腐,不能看;第二年可以去,平均每個月都會去看老婆一次,對她自言自語,說說家裡情況。最慘的一次是大體解剖前有個啟用典禮,一坐上高鐵我就哭得唏哩嘩啦,之後就看不到她了。
哀傷期確實會延長,但我不後悔。同意紀錄片拍攝也沒想那麼多,只是想藉此改變國人入土為安的觀念,也希望大體解剖提供研究,可以培養更多好醫生。
朱:紀錄片提到,太太過世後你經常很晚回家,不想回家?還是回去會難過?家人間還是有意見衝突?
林:以前生活習慣就是這樣,並未因太太過世改變。我們是傳統男主外女主內家庭,43歲我才轉做汽車業務,晚上要和客戶「交陪」,但我不喝酒,老婆很放心。她生病那段時間,即使晚回家,也會買水果,幫她腳底按摩。老婆過世後,晚回家有時候也是怕面對兒女。現在慢慢磨合,關係有變好。
問:朱教授今年出版《謝謝妳跟我說再見》,您說,太太離去留給您「生死覺悟」的珍貴禮物,是什麼?
朱:良露的個性急,有時講話比較大聲,和母親有些衝突,她在臨終前說:要向婆婆道歉。以前和誰關係不好,也都選擇原諒,不氣了。
配偶走了,要獨自面對人生,會變得勇敢能幹。以前計較的事不計較了,心比較寬,生命無常幹麻還執著在那些不愉快。
我相信:我和良露來這一世,靈魂就有約定,彼此幫助、學習。她是個需要自由的人,曾說「獨食」最快樂;後來,她說,人生最快樂是和我牽手,聊天,吃東西,這一世她的生命學習是與別人和諧共處,已經完成了。
我的生命功課則是學習獨立。過去,出去旅行她做計畫,家裡大原則她決定。她是作家,我會想:「寫得沒妳好,幹嘛寫!」和她在一起會變得懶惰,依賴,她走後才發現自己有寫作能力,開始寫書,也可以一個人生活,過去三年最大的學習是獨立,這才發現:我的生活未因良露離開變得狹隘。
問:兩位已經走出傷痛,回到生活正軌嗎?
朱:良露走後,我對靈魂存不存在產生興趣,看了很多靈學書。她密集出現在夢裡,沒有太多情節,也沒有快樂或悲傷的情緒,只是陪伴。我害怕她放不下我,心理諮商師說,是我放不下她,這讓我比較安心。又有人說,她欠我的還沒有還完,所以不肯走,我也做了儀式告訴她。儀式結束那幾天沒入夢,後來又出現。這些事很難解釋,但她在夢裡陪伴,至少讓我的日子可以繼續走下去。我相信:有一天離開世界,就會再與她碰面。
林:老婆過世後只夢見她一次,沒說話,只是笑一笑。那個夢境始終清晰,或許她該還我的都還了。我還沒還完,要留下來照顧小孩。
問:朱教授社交活動還是很豐富,算不算獨立?
朱:或許因為怕寂寞吧!但我也不刻意經營。以前良露還在時,喜歡一個人的小世界,我喜歡朋友,為了配合她有時會有點悶。現在社交也有大月、小月之分,想想:好像沒有小月(笑)。
獨立有兩個層次,一個是精神上,另一個則是能夠料理自己的生活。現在,晚上還是良露在陪(入夢),功課還沒學會,有一天她不再出現夢中,可能就獨立了。
朱:林教練覺得有家人比較好?還是一個人?
林:這個問題太深奧,答不出來。朋友常說:像我這麼看得開就好了。其實,生活中只要有柴米油鹽醬醋茶,就很難看得開,兒子開車雖不反對,還是會擔心,平常不常打電話,電話一來就會想:是不是出事?唯一的不同,現在沒有太太需要擔心。
問:前體育主播傅達仁赴瑞士在安樂死組織「尊嚴(DIGNITAS - To live with dignity – To die with dignity)」協助下自殺,引發各界關於尊嚴善終討論,「病人自主權利法」明年元月實施,病人可預立醫療決定。兩位有什麼看法?
林:不知道有沒有那個福氣,睡起來,是過了一夜;沒起來,是過了一生。我隨時可接受死亡,但也不能說不怕死,要看好死還是不好死。如果生重病,不要讓醫生折磨我,送安寧病房。
朱:安樂死算好死?不好死?
林:安樂死是活著已經絕望,也不算好死,只是有尊嚴選擇死亡方式。有人惋惜昨天才見面今天怎麼就過世了,我覺得那樣很好,不用拖。我喜歡游泳、潛水等戶外活動,也參與過台南維冠金龍大樓因地震倒塌的救難工作,我交代兒女:如果爸爸發生意外,不要怪任何人;身體可以用的話,就通知輔大處理(大體捐贈);手機LINE群組通知大家:爸爸去了。不用告別式,什麼都不要。要不要和老婆在一起,也隨便。我愛水,往河裡丟、海裡撒都可以。
朱:我有吃心臟藥物,哪天心肌梗塞突然走了,也不錯。但人要怎麼走,無法決定,要學習接受生命的無常,準備好,隨時可以死。
林:武俠小說寫「自斷心脈」,不錯。
問: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兩人回:當然選好死。但要有福報才能好死。
朱:我理想的好死是照胃鏡麻醉,幾秒鐘就沉睡。
問:朱教授形容,現在是「人間獨活的第三人生」,談談你們的第三人生。
朱:第一人生是「自我」,第二人生是婚姻中的「共我」,現在則是「新我」。夫妻關係像是修行的道場,有了同理心,學會換位思考。過去的我,把喜歡熱鬧、朋友的「自我」收斂一點,不那麼自我中心。現在的我,則是帶著「共我」的學習再活出原來的我,更為成熟。
良露過世後,我不會只看到失去什麼,而是盤點有什麼收穫,活出未開拓的自我,就不會在哀傷中逃避。
林:有人問我:老婆走那麼久為何不找個伴?男生也怕「恐怖情人」啊!打電話問你在那裡?跟誰?一個人自由慣了,想去那裡就去那裡,開著車亂逛,不會覺得孤單。如果有人在旁邊就有顧慮,還是一個人比較愜意。
我的車上放著音響、薩克斯風,開車看到風景不錯,音響搬下來就吹奏。以前,聽別人吹薩克斯風很好聽,一直想學,剛好朋友找我一起學,學到一個段落,還去考了街頭藝人證,算是成果驗收。
問:到了告別的那天,你們要向誰好好說再見?
林:告不告別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世時候。我的個性寧願別人負我,我不負人。
朱:無常隨時到來,不要等老了病了才想到告別,內心不要和誰有疙瘩,就是告別。20多歲時家中失火,除了身上的衣服,什麼都沒了,那一刻就發現:人生沒什麼好在意,良露的走讓我又有更深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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