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選片 賴芳玉看《日常對話》:日常不對話,對話不如常

by  賴芳玉

記得作家平路在《袒露的心》書寫著自己身世、與父母過往的點滴時,她說:「你很清楚,敘述意味著重新連結,透過文字的勾連過程,忘記的事顯出新的意義。」平路是用文字敘述,而導演黃惠偵則用紀錄片《日常對話》爬梳她與母親。

 

小時候,我很喜歡拿一張紙緊壓著一元硬幣,把鉛筆打斜來回塗滿硬幣所在的白紙,然後就能清晰拓印出硬幣的頭像、年份、花紋和幣值。《日常對話》就是像一場母與女的拓印。

《日常對話》。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 提供

導演把她與母親間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常,拓印出日常不對話的圖像,例如「愛」這件事,也拓印出對話的不如常,例如她深藏在心中多年的記憶。在拓印過程中,透過母親與女兒的位置,用著長達20餘年的時間細細地繪出「存在/自我認同」、「關係」、「溝通」與「痛苦/愛」的拓印畫。而單親、家暴、疑似性侵、同性婚姻、男尊女卑、婚姻至上等社會型態,成為導演手上的那支鉛筆。

 

導演的存在(自我認同):我是親生的嗎?

 

透過母親的角色,尋找自己的存在,這是很多人不自覺的經歷。近40歲的黃惠偵從身為母親後,對於母親角色有稍微的輪廓後,回溯她與母親的過往,開啟了解構與重建自我認同的歷程。

 

我記得有個心理學的說法,嬰兒最初認識的「存在」,會以為母親就是她的存在,所以母親的離開,會讓嬰兒誤認她自己也不見了,所以會恐懼到嚎啕大哭。

 

對此,台安醫院兒童發展部臨床心理師王儷穎提到比較分析學派Margaret Mahler理論,「成熟的整體順序是:兒童從對母親之共生依附的狀態,移動到對穩定自主之認同的歷程。共生時期指的是嬰兒和媽媽沒辦法分化的一種精神內在經驗,而當孩子慢慢走向分離/個體化的過程中,孩子在最後會發展出更複雜而穩定的個體感,而成為一個真正心理誕生的成熟個體。」

 

王儷影用「移動」二個字很有趣。近年有位諮商師也是暢銷書作家武志紅提到一個論點:「巨嬰國」,意指:「成年的嬰兒,身體已經發育為成年人,而心理發展水平卻還停留在嬰兒階段。」所以我們要「轉大人」,就要有意識地學習從母嬰共生中「移動」到個體。

 

這部紀錄片的「移動」的軌跡,相當撕裂,鏡頭幾乎咬著導演和母親不想回憶的過往。

 

 

當導演問到母親女友關於她的存在時(紀錄片中很多導演的問題相當具有引導性,不似為拍攝目的而問,而是隨著自己內在議題流動),母親女友回答:「阿女(指導演的母親)有嫁沒生子啊。」導演繼續追問:「我媽沒生小孩怎麼會有我?」母親女友說:「妳是領養來的。」導演笑得有些尷尬,顯然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母親對她存在的說法,縱然是笑,也看到她的難過。

 

對母親這段謊言,她爬梳了一些回憶與理解,讓自己好過些。她憶起自幼幻想自己是被抱錯、不是親生的,但沒想到母親居然也對她的女朋友這麼說,「原來我媽只能用這種方式去面對她無法提出的過去。」

 

導演與母親的關係:媽,你愛我嗎?

 

導演說母親很少在家,兩人像是陌生人,家中唯一的交集,是餐桌上的料理。甚至鏡頭的開始,導演席地抱著女兒,看到母親提著袋子開門回家,導演讓女兒阿平喚阿嬤,但一家子的對話就像客廳沒了沙發一樣,有也好,沒有也很好。坦白說,當存在或關係變成這樣,任誰都會心酸的,差別只是說,與不說而已。

 

心理治療師蘇珊.佛沃(Susan Forward)曾說:「所有無愛母親的共通特徵之一就是:不承認母女界線的存在。」但我想阿女是愛著女兒的,沒有踩線,卻是距離遠了一點。

 

為什麼住在一起,卻這麼遙遠?

 

文學家沈從文說:「一個人有一個人命運,我知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裡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

 

母親阿女問:「誰想了解我?」導演說:「我和妹妹就想了解妳啊。但妳都不肯。」阿女沉默許久。

 

母親阿女提起小時候記憶,還有老家的事,唯有家暴對她而言,是最難以啟齒的過往,時隔多年後的今天,丈夫早已死亡,她依然說:如果殺人無罪,我第一個就要殺他。提到逃離家暴的過往,她終於在很多面無表情的鏡頭下掀開了悲傷、恐懼與氣憤的情緒起伏,她害怕兩個女兒被抓回去,悲傷兩個女兒沒有戶口,導致無法正常就學。

 

紀錄片的後段,在沒有食物的餐桌上,母女各據一端的關鍵對話。據一篇專訪報導指出,2012年製作團隊都糾結一個困惑,也就是導演為何認為母親阿女不愛她?

鄧惠恩 / 攝影

母親說:「我知道妳討厭我。」導演沉澱了一點時間,才吐出心裡話:「其實我不討厭妳。我不知道妳是不是愛我,但我覺得是妳討厭我,我是希望讓妳知道我很愛妳。」之後導演娓娓道出心中已久的祕密與心結。母親低頭不語,沉默許久。

 

為什麼相愛的母女,誤以為是互相討厭的兩人?沈從文的那段話似乎已經給了答案。

 

對話:能先撕掉標籤嗎?

 

一位溝通專家曾告訴我,溝通不是從對話才開始,沒人知道溝通何時開始,因為在對話前我們就已經從很多方式獲取對方的資訊,那時或許就已經開啟溝通模式。

 

也因為如此,我認為溝通的前提,必須先撕掉自己身上,還有對方身上的成見,我姑且用「標籤」這個詞彙。如果用薩提爾的對話理論,就是穿過「冰山」探索底層內在的感受、渴望與自我。

 

王儷穎說:「人很習慣替別人放上標籤,因為這樣可以快速的歸類,標籤讓我們可以快速進行歸納、推論、理解,但同時我們會因此而不深究每個人存在的個別差異與特別意義。」

 

放上標籤其實很容易,但是要拿掉並不簡單。

 

導演在有足夠的能力下,重新透過紀錄片的歷程,嘗試一一撕下標籤,例如誤以為那個祕密,讓母親不愛她的標籤,當撕下後,她說:我知道妳很辛苦,我也過得很辛苦,但妳並沒有錯。

 

這個過程正是印證存在主義哲學家齊克果所說的:生命要向前看,卻要向後才能夠理解。

 

 

至於導演在對話中嘗試探索母親的困境時,揭開了同志不能結婚、女大當婚、墓碑上沒有女子落款的社會型態,縱然花了很多篇幅,卻更看見導演試圖用這個社會壓迫的角度找到母女疏離關係的答案,她再度讓我想到平路,平路曾為解開這團謎樣的母女關係,也是用女性主義探究,直到她找到身世的秘密,寫下《袒露的心》。

 

撕裂標籤的過程,是解構與重建自我認同的歷程,這當中不一定有答案,或許更困惑、更痛苦,但那是尋求重生與自由的起點。

 

智利導演也是治療師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曾說:「籠裡出生的鳥認為飛翔是一種病。」唯有有意識地、帶著勇氣解開禁錮自己人生的鐵籠,才能體悟飛翔的本質。

 

導演在紀錄片的結尾處,讓女兒阿平追問阿女:「阿嬤,你愛我嗎?」阿女也回問:「你愛我嗎?」來回三次的詢問,祖孫二人終於得到最直接的答案,我愛你。長達20年的探索,追問的不就這三個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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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芳玉為你朗讀:紀錄片的結尾,導演....

同場加映:

平路 X 賴芳玉:無條件的愛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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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鄧惠恩

賴芳玉

賴芳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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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倡兩性平權的公益律師,在為弱勢婦女提供法律協助的過程中,看見性別觀點的不平衡,時常導致社會輿論及判決方向忽略女性處境。「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究竟法律有沒有性別之分?她要以女性視角,點出司法中的性別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