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選片 陪你望盡人生最後風景《面對惡靈》-張淑蘭的溫柔以待

by  張濟瑋
在蘭嶼,一個接近打烊的夜晚,咖啡廳來了一群醉酒的年輕人,遇到了剛從衛生所下班後的張淑蘭,工作閒暇之餘便會來到這間自己運營的咖啡廳,看到這群熟悉的面孔,自然對他們熱情以待,一來一往的談話中,這群人才發現鮮少聽到張淑蘭聊聊自己衛生所的工作,拗不過熱情的呼應,年輕的護理師便開始述說起自己的故事。



不能在病人面前哭泣

 

原本生長在蘭嶼東清村的張淑蘭,高中畢業後,便到了台灣本島就讀護校,22歲的那年重返蘭嶼,回到蘭嶼衛生所擔任護理師,接下了居家護理、安寧照顧和獨居老人照護的工作,但是對於年輕的她而言,這是一個極為艱鉅的挑戰,沒有前例或前輩可以指教的工作,每天都像摸著石頭過河般,邊走邊學。

 

蘭嶼的文化相信一切疾病、死亡和不幸都屬於惡靈,而惡靈自然成為部落裡不可觸碰的禁忌,在對於西方醫療行為缺乏認知和經驗的前提下,很多病人都抗拒著這名護理師的協助。一次,張淑蘭來到一名癌末病患的家中進行照護,癌末的病人盯著仔細照護自己的淑蘭問道:「妳老實告訴我,我還剩下多少日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所震驚的張淑蘭才發覺,癌末的病人雖有妻子的照顧,但每一次妻子的餵食就像草草了事的例行公事,病人自覺活得不再有身而為人的尊嚴,而這個問句彷彿是病人對於疾病最後的直視和反抗,張淑蘭只能堅定的告訴他:「我會陪你到最後」,語畢,病人便開始嚎啕大哭,不知所措的淑蘭,只能用沉靜的祝禱來安慰病人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

 

年輕的護理師一踏出病人家,騎上機車,淚水便禁不住的奪眶而出,想著沒有資源又年輕的自己,究竟能為這些病人做些甚麼,如此渺小的自己,該如何幫助這些人?終於,她從一位盲人阿嬤身上,找到了解答。年邁的阿嬤在丈夫中風後,生活便被侷限在昏暗窄小的半地下空間,行動不便的阿嬤卻主動找淑蘭以相機幫她記錄生活,記錄她和丈夫在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旅程,這在達悟傳統社會裡是非常罕見的。

 

在一個與往常一樣平凡的日子,淑蘭又來到了阿嬤家替她紀錄生活,那天究竟拍了甚麼照片,已不可追憶,但是張淑蘭卻忘不了,那天,阿嬤淡淡地對她說:「孩子,妳知道嗎?每當大雨來臨時,我無法奔跑,只任憑大雨淋濕我殘缺的身軀。」,這些看似無心的日常閒談,卻撼動著淑蘭敏感而纖細的心,那時的她暗自思忖,或許無法為阿嬤遮擋每一場大雨,但她卻可以透過影像的方式記錄,創造一個和外界對話的機會,讓蘭嶼以外的世界看見最真實的達悟樣貌。





聽完張淑蘭的故事後,原本無意間來到咖啡廳的年輕人們被故事所深深吸引,本來酒醉迷茫的眼神透出專注入迷的光芒,變得炯炯有神,綽號「飛魚」的朋友告訴張淑蘭,他有個朋友能夠協助她一同申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補助計畫,透過這奇妙的機緣,張淑蘭便開始了約三、四年的紀錄,完成《面對惡靈》這部獨一無二的蘭嶼敘事。

 

從被照顧的角色變成照顧者

 

紀錄片的拍攝工作並非就此一帆風順,面對達悟族人的誤解,認為張淑蘭不務正業,或是想靠著揭露部落醜惡進而賺取大把鈔票的大有人在。但持之以恆的居家護理服務,逐漸讓實際被照顧的人和其家屬,感到環境和身體的改變,心靈也變得不再孤獨,也更能理解和支持居家護理的工作。

 

張淑蘭更以教會做為社區網絡的連結中樞,進行召募志工和活動宣傳,透過平常照護時所記錄的影片,來宣導和訓練前來幫忙的志工。並同時與蘭嶼國中合作,透過社團的課外活動,讓年輕一代去了解和關懷部落裡這些需要被照顧的人們。



直到20多年後的今天,張淑蘭所成立的蘭嶼居家關懷協會,已然成為連結社區和各單位的窗口,透過協會,蘭嶼國中會主動製作餐點並發放給需要的人。蘭嶼的美髮師們也集結起來,定期為老人們提供洗髮和剪髮的服務。更有久居台灣本島的族人,發起善捐糧米的活動。從這些點點滴滴,可以看出達悟族人不僅早已認同張淑蘭所做的一切努力,更從被給予變成回饋者的角色,透過人與人之間最溫暖的關懷,編織成一個溫暖的長照社區網絡。

       

蘭嶼—台灣醫療的邊陲

 

位於偏鄉離島的蘭嶼,長年醫療資源匱乏,早期的醫療也不重視文化敏感度,使得蘭嶼的醫療發展一直都處於台灣醫療的邊陲。但是隨著時代推進,科技的躍進和政策的推行,居家護理的工作仍然存在諸多限制。譬如政府對於遠距醫療的法令鬆綁和推動偏鄉醫療數位化,卻未能真正解決偏鄉離島的痛點。



同時,政府政策也缺乏了思考少數民族的個別獨立性,如台灣本島老人托顧,可讓居服員在家中照護失能老人,但在達悟文化裡,這麼做等同把惡靈帶到家裡來,鮮有居服員願意去打破這樣的禁忌,若是提議將失能老人帶至蘭嶼居家關懷協會,又因與政策立意相左而被駁回。類似這樣的事件,若沒有得到相對應的重視,相信很難真正將醫療資源更好的投入至偏鄉離島區域。


沒有被看見的思念

 

被問到雅布書卡嫩居家護理所的下一步,張淑蘭回憶起了20多年前參訪過的一間比利時安養機構,完善的照護設備和人性化的空間設計,就如長照機構的烏托邦,護理人員和病患之間的關係宛如摯友,病患的摯愛寶物靜置在個人空間一隅,照護人員一面歌唱一面替病患換藥,一切都似童話故事般的美好。

 

回國後的淑蘭開始仔細思考,如何建造這麼一個符合社區適性和文化特色的完善長照機構,而時至今日,蘭嶼的老人已得到相對較定期和全面的照顧。卻發現安寧照護仍舊深深的牴觸著達悟傳統禁忌,面對死亡,仍有許多思念是被禁止而不能碰觸的。達悟傳統文化不會為亡者立墓碑,更不能提起亡者的姓名,不留下任何的遺物,這都是為了與惡靈好好的切割。張淑蘭卻發現對於家屬而言,不會因為你不去提,或是不去追思,這樣的思念就不存在。



時常處理遺體照顧的淑蘭,每每都能從遺眷的眼神交會裡,看見那些無法排解的思念,面對這樣的情況,她希望居家護理所的下一步,可以創建一個接納安寧病人、主要照顧者和遺眷們可以被接納的空間,拋開疾病和文化中惡靈的束縛,讓他們的壓力能夠被傾聽、心靈能夠被釋放,哪怕是一杯簡單的茶或咖啡都希望能撫慰他們沉重的心情。

 

也許在不久後的未來,我們就能看見在蘭嶼靠海的一隅,矗立者一座無障礙式的涼亭,安寧病人和家屬能時常望向深邃無垠的美麗太平洋,讓大海的浪花撫平那些藏在心底很深很深的思念和憂愁。

圖片提供:
雅布書卡嫩居家護理所、張淑蘭、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張濟瑋

張濟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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