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沙龍:移人的力量 「一聲嗨,一天完整的休假」外籍看護工:用對人的方式對待我

by  黃詩茹

5月下旬,桃園光影電影館剛放映完《快跑36小時》(I Have it Maid),一部講述外籍看護工為何而「逃」的紀錄片。幾位菲律賓看護工輪流拿起麥克風,其中一位是「桃園市家庭看護工職業工會」的理事Jasmin Sanches Ruas。

 

「如果你們在路上看到我們推著輪椅,請和我們說聲嗨、哈囉。天氣很熱,有些阿公阿嬤很重,我們有時候也會心情不好,這些簡單的問候都能改變我們的心情,是很有份量的

 

這一天,是她們少數能外出的休假,也是少數能公開表達的場合。策展人黃姿華也是桃園家庭看護工工會理事,一路陪伴這群看護工姊妹,成立台灣第二個由外籍勞工組成的工會,目前有800多位菲律賓籍會員。

Jasmin(右)被不當解雇後,在安置中心遇見黃姿華(左),讓最不可能成立工會的家庭看護工有了集結力量的管道。汪正翔 / 攝影

第一天學會的中文:快一點!

 

來台灣的第一天,很悲傷。

 

40歲的Jasmin,沉穩溫和、口條流利,其實這是她第一次出國,也是第一次從事看護工作。四年前,她降落在高雄小港機場,手上只有一本黃色小冊子,寫著她應有的權利。一個小時後,仲介出現,小冊子被收走。

 

接著,她把台幣52,000元交給仲介,在多份文件上簽下名字。「他們一直說快一點、快一點,我不知道什麼是『快一點』,還問『快一點』是什麼意思?」她邊說邊學著仲介拍桌的樣子。「我無能為力,我不懂法律,但我對自己說:有一天我會反擊

 

1992年,《就業服務法》開放民間引進外籍勞工,越來越多像Jasmin一樣的女性來到台灣,成為「家庭看護工」。根據規定,她們的工作是「在家庭從事身心障礙者或病患之日常生活照顧相關事務」。

 

 

截至2018年6月底,台灣共有234,908位外籍家庭看護工;其中,印尼籍187,829人,菲律賓籍29,473人。相較於漁工、廠工,這群人就在我們身邊,她們的月薪多是台幣17,000元,工時、加班與休假都不受《勞基法》保障。

 

最不可能成立工會的一群人?

 

照顧雇主的母親,準備14人份的三餐、打掃四層樓的房子,幫雇主接待訪客、整理文件,有時還得教雇主的兩個孫子英文單字。這是Jasmin的第一份工作,6個月後,她被不當解雇。

 

輾轉更換雇主是許多看護工面臨的現實,除了不當解雇,另一個原因是不堪「看護」之外的龐雜工作。很多人選擇忍耐,撐完3年,但Jasmin不這麼想,因為這可能是她退休前最後一份工作。擁有大學學歷,她對勞動權益並非一無所知,「我們應該教育自己,先讀懂契約,才能請這邊的人幫忙

 

結束第一份工作的轉換期間,她被安置在「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的安置中心,也在這時遇見熟稔工會會務的黃姿華。Jasmin不只是單純接受協助,她認為家庭看護工應該有一個分享資訊的群體,為現況做一些改變,而工會就是一個選項。

桃園家庭看護工工會補選理事與監事。李岳軒 / 攝影

 

 

外籍勞工組織工會談何容易?唯一的前例是2013年成立的「宜蘭縣漁工職業工會」。尤其,散落在各個家庭的看護工,休假、外出都是困難,被視為最不可能成立工會的一群人;但她們善用社群媒體的連結網絡,有了成員,就有組織,就有行動。

 

黃姿華說:「菲律賓本來就有工會,他們知道工會是一個可以集體協商、代表工人發聲的位置。他們有這個想像,我們剛好有這個能力。」2016年2月,在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的協助下,桃園市家庭看護工職業工會正式成立。

 

Jasmin強調,工會不分國籍,「我們是為所有的看護工發聲。」

 

一天,不是24小時?

 

打開工會的臉書專頁Domestic Caretakers UNION,幾乎是不間斷地張貼訊息,有時是台灣勞動法規,有時是個案分享,她們積極地用英語和菲律賓語交流資訊,每則貼文都有數十則留言回應。這群工會幹部有動力、有能力,也有共同的目標:爭取休假。

一周不到一天的休假,外籍看護工拿來上街頭爭取完整的休息時間,但勞動部官員休假中無法受理,請她們上班日再來。張喻晴 / 攝影

「契約規定,我們工作7天,應該有1天休假,但我們不能行使這項權利,因為雇主和仲介說我們沒有休假。」根據勞動部統計,超過六成的家庭看護工不曾休假,這樣的工作型態讓她們一天工作24小時,日復一日。

 

以Jasmin的第二份工作為例,她要照顧兩個老人,阿公還患有失智症,如果想放假,她得自掏腰包,請一個人來代替自己。這個休假,不是真的,是她買來的。

 

除了有沒有休假,另一個爭議是休多久?契約上規定「休假一日」,實際上,這個「一日」時常不等於24小時。「一天應該是一個白天加一個晚上,12加12等於24,但有些雇主和仲介會說一天是12小時,甚至8小時,這對我們不公平。」

 

 

6月10日,星期日。她們來到勞動部前,高舉標語:「我們要休假,因為我們是人!」工會與多個勞工團體,共同提出三項訴求:外籍看護工週休一日,不得強制加班;休息日為24小時,不得強制留宿雇主家;政府補助雇主聘僱替代人力。

 

 

這是工會第一次走上街頭,黃姿華說:「她們是千百個不願意。」工會原先希望能和勞動部面談,卻在兩天前被告知,當天為例假日,官員無法面談,也無法接受陳情書,希望她們平日再前往。她們失望透了。

 

事後勞動部以新聞稿表示,「雇主應履行契約義務,讓外籍家庭看護工每週休假一天。」至於將聘僱外籍看護的家庭納入長照政策,勞動部只回應:衛福部正在「積極規劃」。


567元的超值全餐

 

「這是非常緊急,需要討論、採取行動的問題。很多看護工都生病了,這是真的。」

 

一張小床,睡在被照顧者的旁邊,隨侍在側;照顧有睡眠障礙、日夜顛倒的失智長輩,是許多看護工的生活寫照。黃姿華說:「為什麼需要24小時的休假?不是去逍遙、去玩,很多工人只是想睡個好覺,為自己完完整整的睡一覺。」

 

有人說週末加班是給她們賺錢的機會?以看護工的基本工資17,000元為例,加班一天雇主應付567元,對某些看護工而言,的確是賺加班費的好機會,但現實是她們通常無法自主決定是否加班。也有些人在休假日被雇主要求幾小時的工作,卻沒有計入加班費。

 

也有人說她們出門會亂交朋友、容易逃跑?雇主希望她們聽話、乖巧,但工作壓力累積的身心疾病,該如何計算?Jasmin說:「我們只希望週六晚上可以好好睡覺,隔天早上還有12小時可以去教堂、見見朋友,這才是真正的一日休假。」

 

與台灣人的咖啡時光中,Jasmin寫下給台灣人的話 "Restoring humanity for migrants worker." 吳宣萱 / 攝影

其實,雇主也是兩難。想讓看護工放假,卻沒有家人能照顧;想找本國籍的照顧服務員,經濟未必能長期支持;加上長照服務的選擇與給付額度都有限制。於是,只要576元的看護工自然是最佳方案。

 

黃姿華說:「567太便宜了!她們付出的勞動力是一個『超值全餐』,你沒辦法用這個價格在任何單位買到一樣的東西,還可以兼顧家人間的情感交流。台灣的長照就是建立在大量廉價的家庭看護工之上,如果不是這些外籍看護,台灣的長照早就垮了。」

 

休假的看護工可能會面臨另一個狀況。這一天,家人接手照顧,她回家卻發現老人跌倒受傷了。家人沒有怪她,但她心裡難受,而且後續的照顧更累人。家庭看護是一門專業,她們不只是手腳,「她們提供的是照顧品質上的保證,政府提供替代勞動力的專業進場,對大家都是好的,才能真正多贏。」

 

2011年,國際勞工組織(ILO)通過C189號公約,揭示「家務工為工人」,應與其他工人享有同樣的勞工權利。「即便台灣不是ILO的會員,這個方向仍然是一個國際標準,它是一個精神象徵,進步國家都想往這個方向走」。

 

看護工休假的訴求喊了10年,從大學關注勞動權益至今,黃姿華看著移工運動的先進走在前頭,「一定有所改變,也已經有所改變。這個改變非常緩慢,可是一定要有人做,一直做,一直做。」

 

 

電影院裡,Jasmin問觀眾:「你和我有什麼不同呢?你的身體和我的身體是一樣的,你會累,我也會累。希望透過你們,告訴你們的政府,像個人一樣地對待我們。」

 

仲介之外的聘僱方式

 

來台第四年,現在的Jasmin說:「我是幸運的。」

 

她目前在台南工作,平時負責照顧「爺爺」,有獨立的臥室、週休二日,雇主尊重她,也支持她參與工會。「如果發生什麼事,必須再換雇主,我應該會回菲律賓,因為再也找不到像現在一樣的雇主了」。

 

從全年無休,到週休二日。Jasmin笑說,她現在有舒服的床、有冷氣,可以好好休息,有時反而是她鼓勵雇主出去。前陣子,三個兒子來台灣看她,也是住在雇主家,爺爺看到家裡有小孩也很開心。雖然三張機票幾乎是她一個月的薪水,但他們總算有機會見面,一起去貓空搭纜車。

 

 

這是很少數的幸運。尤其,不同於多數雇主將聘僱委託仲介,Jasmin的雇主主動選擇「直接聘僱」的方式,讓她省下三年54,000元的服務費。聘僱與仲介本是兩套制度,在台灣卻被複雜綑綁,並嚴重傾斜。申請文件、定期體檢、居留證到接送機,聘僱程序的繁瑣對雇主確實困擾,因此普遍傾向委託仲介,但同時也將自己和工人的權益讓渡出去。

 

先作工人,再作家人

 

每個家庭都是一齣狀況劇。Jasmin曾照顧患有失智症的阿公。有時回到家,她會聞到糞便的味道,地上、牆上、遙控器都是糞便,阿公失禁了。「我在浴室找到阿公,他正在試著清洗自己,雖然他失智了,但是他不想造成別人的負擔。」

 

有時候,她帶阿公阿嬤去診所,折騰一個下午回到家,正準備煮飯時,打開電鍋卻發現阿公的排泄物。或者,阿公一直找不到他的錢包,後來她發現錢包在冷凍庫,甚至在垃圾裡。

 

「還有一個工人,她必須同時照顧2個老人、1匹馬、6隻貓、2隻狗,沒有休假,也沒有額外的薪資。」她笑說,很多台灣雇主把家庭看護工當成女超人。看著看護工的處境,許多人都會想到原來站在這個位置的女人。

 

同住一個屋簷下,日夜照顧家人,這麼親密的關係,她們是工人,還是家人?「好的雇傭關係,是像家人一樣對待彼此,對我們來說這不困難,但通常是雇主做不到,像休假一天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沒辦法。」

 

 

雇主的「好」,是善意,還是需要?Jasmin說:「我的第一任雇主從來沒有罵過我,他們會買我最喜歡的冰淇淋,冰箱還有我的專屬空間。他們對我好,是因為他們需要我。」她重複了三次:「他們需要我。」

 

黃姿華說:「勞雇關係是你必須放在心中提醒自己,你先是一個雇主,才有資格當她的家人。這也是工會存在的意義,我們要一直告訴社會,我們是工人,不是奴隸。我們可以把你的家人當作家人,但還是要記得我們是需要勞動體制保護的工人,這個關係才能走得遠。」

 

Jasmin本來打算先來台灣幾年,就去加拿大作看護。沒想到四年過去,她遇到友善的雇主,還成立了一個工會。談到未來,她說還沒有計畫。但至少,那個聽不懂「快一點」的女子不再悲傷,她終於能說:「我喜歡台灣,也很享受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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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人的力量」系列文章由非常木蘭與蘆葦女力基金共同合作
 

圖片提供:
汪正翔、吳宣萱, 李岳軒, 張喻晴

黃詩茹

黃詩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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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宗教研究所。 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文字企劃、採訪撰稿。 願以文字堆疊出一條小徑,通往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