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選片 宮﨑駿《蒼鷺與少年》裡的女性角色：斷開與母親的臍帶，成為真正的人

1945 年，世界飽受二戰之苦，少年真人從東京移居至鄉下，在老家發現亡母生前贈與自己的一本書——《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作者吉野源三郎以「失去父親」的少年小哥白尼與舅舅的書信往來提出人與社會、階級與人際關係的思索。

 

《蒼鷺與少年》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互映的，是少年對活著將面臨的善惡矛盾，由私密的個人情感出發、放諸對戰爭與生死的思索。這部歷經十年漫長的動畫，或許是宮﨑駿最後一部長篇動畫，也是宮﨑駿將人生凝練集成，送給影迷最深刻的告白。

 

宮﨑駿電影裡，反覆復生的母親

 

《蒼鷺與少年》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同樣是失去家長的少年，在新地方展開生活，不同的是，電影角色真人失去的是「母親」。宮﨑駿的母親宮崎美子因罹患神經性肺結核，在他 6 歲那年即臥病在床，於 73 歲離世。母親逝世那一年，宮崎駿與高畑勳才剛成立吉卜力工作室，因為忙於首部作品《風之谷》，自小依賴母親的他沒能見上母親最後一面。

 

宮﨑駿的童年，就像《龍貓》裡的小梅與小月，因為母親臥病在床，自己跟自己玩，因為經常幻想，腦海中住著許多奇幻次元。

 

在製作《崖上的波妞》時，宮崎駿與製作人鈴木敏夫有過這樣的對話：「鈴木先生，我肯定會在 73 歲的時死去，因為我媽也是在 73 歲的時候死掉⋯⋯我死了以後，就能在另一個世界見到我媽了。到時候，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才好呢？」

 

不僅《崖上的波妞》中的辰婆婆是亡母的延伸，回看《天空之城》裡少女希達與名為朵拉的老奶奶，也都是宮﨑駿心目中的母親形象。

 

宮﨑駿反覆讓母親在電影裡復生。他也不只一次，透過電影，去到母親存在的亡者的世界。觀察他筆下的亡者領域，總是被細緻刻畫，架構出一個個完整的世界觀，那也是他思念著母親的方式。

 

《蒼鷺與少年》中少年真人在亡者的「下界」遇見「火美」，那是少年母親年輕時的樣子。這也讓人直覺地聯想到，宮崎美子在宮崎駿的記憶裡一直是好動且有主見的女人，不難看見，他諸多作品中的女性也有著這樣的形象：火美的果決與勇敢，朵拉的心直口快與精力旺盛，剛強的辰婆婆⋯⋯。

 

他安排角色的行為，也像是彌補自己內心深處對母親的需求。兒時母親因長期臥病，不能擁抱他。於是他在《天空之城》裡讓辰婆婆擁抱宗介，在《蒼鷺與少年》裡讓火美擁抱真人。

 

在火美與真人必須回到各自活著的「上界」之時，火美對真人說：「能有像你這樣的孩子很幸福。」

 

或許，宮﨑駿終其一生讓母親在作品裡復生，只是為了聽到這個答案。

重新理解親職，是成為自己的必然

 

宮﨑駿的畫筆底下，經常以「積極少女或成熟女性」拯救「迷惘的少年」敘事進行。同時，他也較不重視父親角色的深入描寫，《蒼鷺與少年》的父親自私而霸道，專制地為孩子安排自己理想的路，因此真人在失去母親時，也是被剝奪了心靈上的歸屬與認同。

 

事實上，他過去提及自己父親對情感的不忠與對孩子的規訓，也使得他在情感上與母親靠攏。回應到故事裡，來到鄉下的真人，面臨父親與母親的妹妹「夏子」重組家庭、即將迎來新生兒，產生莫大的心靈變化。

 

老年的宮﨑駿，終於得以超脫父親與母親的複雜關係，嘗試與自己和解。因而，真人願意為了拯救夏子，去到生死交界的下界，在過程中誠實直面自己的惡意。我認為這也是宮﨑駿的動畫終極的表達，天真無邪、奇幻畫筆下，每一部都有恐怖與陰暗，即使是看來天真的《崖上的波妞》與《龍貓》，也都埋下深淵般黑暗的思考。

 

宮﨑駿雖然在作品中常輕蔑父職，現實中，因為沒有可模擬的父親典範，他或許也不是個好父親。

 

《天才的思考》一書紀錄下宮﨑駿的兒子宮﨑吾朗要接下《地海戰紀》導演一職時，宮崎駿大為反對的過程，慧眼的製作人鈴木敏夫認為宮﨑吾朗有天份，請他先畫分鏡圖，製作人看了之後大為一驚，認為這是完全宮崎駿風格的動畫。宮﨑吾朗說，因為爸爸長期不在家，他從小就反覆觀看爸爸畫的動畫。

 

這段自白陳述了一個孩子為了抵達心目中的「終極形象」、克服自己的父親，所承載的重量與悲傷。宮﨑吾朗執導的《地海戰紀》第一幕，他修改了原著敘事順序，使主角在電影最初即展現出弒殺父親的場面。《地海戰紀》為像宮崎吾朗這樣的兒童，找到了另一種超越偉大父親的可能。在「超越父親的暗影」這方面，宮﨑吾朗確實比宮﨑駿還要堅強。

 

在《蒼鷺與少年》中真人無法避免地繼承了父親充滿昭和時期的富裕與階級權貴意識，同時他凝視著自己與父親相似的地方，用石頭傷害自己，抵禦自厭的隱隱作痛。而這部動畫，敘寫出了一個孩子對「不完美父職」憤怒背後真正的「失落」，是不是也是宮﨑駿嘗試克服父親留給自己的困頓，進而如同主角歷經劫難，成為「真正的人」。

 

 

離開母親，解放母職也是解放自己

 

故事中，亦正亦邪的蒼鷺是少年的鏡面，反射出他的匱乏與惡意，一句「我可以讓你的媽媽重生唷」「出發去尋找你的母親吧」掀開故事命題，也使得少年一路搜集著不同的替代母親角色，因為不想與母親離別，宮﨑駿創造出一個個女英雄的角色，他讓母親脫離病體，活回健康的生命。

 

在宮﨑駿的世界觀底下，經常安排「替代母職」照顧故事中軟弱的少年。觀看作品下來也驚覺，宮﨑駿因為不信任父親，給予母職的期待和渴望也實在太多了。雖然他讓女性拿起長矛拿起刀，但是，女人們依然常被男性所依賴與託付，被賦予完整一個家、或一個孩子的使命。

 

《蒼鷺與少年》裡幫傭的婆婆們，即是少年的庇護。七個婆婆中的「霧子婆婆」也是目送他成長蛻變的重要存在。霧子在下界中化身為年輕的獵魚者，同時也守護著等待投胎的生靈「哇啦哇啦」，驍勇與守護之間，體現了宮﨑駿對生死戰爭未解但寬容的體悟。

 

少年真人穿越「禁門」如穿越子宮，而火美選擇了「即使我會死，我也要把你生下來」的意志，使少年能擺脫對母親的罪惡與虧欠，在心理上真正地重生。

 

唯有處理完自身對惡意的質問，少年與宮﨑駿才有可能解放動畫中的母職，讓母親回到她的世界。比如真人必須意識到自己無力挽救母親的死亡，母親的悲傷不是他的過錯，他才有可能重新成人，因而在塔的時空下遇見了少女時期的母親，使他明白，母親已經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了。

 

不僅是對母親的罪惡感，也是對母親的愛戀。Marie-Louise von Franz 曾以榮格觀點分析依戀母親的永恆少年，男人的母親情節使其不斷在女性身上尋找「理想母親」，因始終無法尋得、使內在產生憤怒與破壞力，那樣的成人男性身上帶有稚性的陰影，同時這種陰影裡懷抱創造力：因而 Marie-Louise von Franz 說：「如果拒絕成長，成長就會殺了你。」

 

電影是一趟趟「分化」的旅程，讓孩子獨立為個體，不背負著任何人的期待與失落，在這個分割的陣痛中，孩子才能再一次重生。

 

 

給未來的孩子：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蒼鷺與少年》裡少年經由一個個女性角色引導，完成自己與自己對峙與和解的旅程。從「死的下界」返回「生的上界」，也是抱持反戰思想的宮﨑駿對生命的聊表意志：即使世界敗壞，我仍要在這裡活一次人生。再將他對世界的愛映射至家庭，亦是「就算扭曲，也深愛著」的闡述。一如真人頭上自殘的疤痕，成為他成長代價的證明。

 

宮﨑駿自知偉大，《蒼鷺與少年》充滿自己致敬自己的影子，白色的哇啦哇啦形如《魔法公主》，複雜形體的建築設計、乘載希望與滅亡的火炬意象，以及那些不斷拯救角色的女英雄們，在充滿相似符號的吉卜力世界觀，他同時劇中安排「學我者死」門牌，彷彿告誡他的兒子、未來的孩子們，你們有自己的路要走。

 

然而這份警世，也是因著他一生都在追尋母親與父親的陰影，宮﨑駿領悟唯有走出父母的影子，他才有可能真正地辨識自己。《蒼鷺與少年》以尋找母親開始故事，以送走母親作為結尾，就像 82 歲的宮﨑駿，努力切割一個孩子與母親之間的臍帶，只為了沒有負罪感的飛翔。

 

「我的翅膀折斷了，我再也飛不起來了。」電影一幕，被火焚燒的蒼鷺奄奄一息，除了說明人類降生世界的不得不，也似乎是宮﨑駿內心的哀戚，這個世界是一個美麗的詛咒，我們只能面生向死，一面得到救贖。在他的電影中，很常以這樣的畫面作為結尾：一路確認奔向前方的人們與孩子們。

 

《蒼鷺與少年》也是以這樣的景象收束結局，在下界廢墟之上，神的孩子們，還在跳舞。

 

《蒼鷺與少年》使大人們內心那個失落的孩子，掀開童年裂縫的時空蟲洞，追隨自己迷惑的源頭，因而無論活到什麼年紀，都仍能回答這個問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蒼鷺與少年 The Boy and the Heron
導演：宮﨑駿
片長：124分鐘
上映日：2023 - 10 -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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