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店的大事 用人生的痂，鍛造彼此同理的良善之地──專訪無論如河書店女工

新北淡水金色水岸邊擠滿飲食店和遊戲攤，店鋪間夾藏一條狹窄的樓梯──書店「女工」們戲稱的「九又四分之三月臺」，通往位於二樓的「無論如河」獨立書店。階梯間、店內窗戶和露臺有日本藝術家大石曉規的繪畫創作，溫暖勾勒出書店兼居家護理所的療癒內涵。二樓窗景恰好裁切了一樓的喧囂，目光穿過手寫詩句的玻璃門窗，淡水河和山景悠然出現在前方，涵容生命中的各種沉重。

「七年前，我們接手『有河book』（註1），很多書店老客人謝謝我們保留了這個空間。」書店二號女工梁秀眉笑著說，以前組工會「好累、好痛苦，又好窮」，卻少有人感謝她們。她和同為護理師出身的周雅鈴、鄧雅文（阿勇）相識多年，十五年前一起組織「台灣基層護理產業工會」，挺身對抗壓迫護理工作者的體制，爭取勞動權益。在從工會長出的書店「無論如河」，她們一起開拓另一種發聲方式。

 

不敢去想的美夢

 

在開書店前，秀眉想開的其實是康復之家。她曾是精神科護理師，妹妹有憂鬱和恐慌症，秀眉想用自己的專業接住更多像妹妹這樣的人。

 

不過，康復之家所需要的資本太龐大，秀眉只能放下這個想法。直到2018年，有工會夥伴提到知名獨立書店「有河book」要收了，三號女工雅鈴拋出一句「我們要不要去問問看？」為工會開闢了一條新航道。

當時，護理人力不足、畸形班表等結構問題，導致護理界霸凌、自殺等事件層出不窮。工會成員為了爭取護理人員的權益，北中南到處跑，加上常需要辦活動，很希望有個據點。「我沒想過要開書店。有一種美夢，你甚至不敢去想它。書店不太能生存，我怕拖累大家。」秀眉回憶。

 

結果，美夢竟然成真。她們從40組有意願接手的人馬中被選中，承接「有河book」推廣閱讀的精神和書籍，結合工會對醫護人員勞權與性別處境的關注，七年來也慢慢走出自己的路。

 

療癒人的氧氣罩

 

「我花了漫長的人生讓自己走出來。」秀眉說，自己從小被霸凌，「沒人理就只能看書，只要能看得下去的我都讀。」她從書裡面得到一個世界觀：雖然當下很痛苦，但一定可以走出自己的路。絕望時，她待在精神世界裡，等自己長出能量。如今的秀眉看起來自信又開朗，「我靠閱讀把自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對我來說，我把得到的東西作為禮物送給這個世界，是最美好的事。」

 

 

書店內陳列了詩集、藝術、社會人文、心理學和醫護相關的書籍，一面牆上掛著大大的旗幟，寫著：這世界，無論如何都需要小說。秀眉認為，很多心理自助書其實有其侷限，讀者從裡面得到方法，但做不到，反而更挫折。「作為一間療癒書店，我更鼓勵大家看小說。你會看到各種生命樣貌，讓你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療癒人的不只是書。書店是一個開放空間，不同生命狀態的人都可以在此被好好接納、安放。有客人跟女工們聊性別議題；有人來抒解寫論文的苦悶，新冠疫情閉店期間天天到樓下看書店何時開門，後來在書店認識新朋友，形成自己的支持系統；也有客人原本輟學，因為來書店獲得能量，一段時間後又復學。

 

 

開書店與組工會，於她們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過去組工會常被醫院罵得要死，工會成員甚至得自掏腰包，為前來吐苦水的護理人員煮飯；現在時常被感謝，還有微薄的餐飲收入。秀眉說：「書店其實是我們的氧氣罩。」在這裡，她們的身心得以重新校正調頻，更有力量直面護理界的黑暗。

 

在居護現場好好對待人

 

接手書店第二年，女工們善用自身專業成立居家護理所，隨後與新北市勞工局合作三芝、石門、金山和萬里區的「外籍家庭看護工勞雇安心計畫」，由專業護理師與翻譯家訪，到宅指導外籍看護正確的護理知識與臨床照護技巧，減輕個案家庭的照顧負擔。

 

 

計畫主要由雅鈴和一號女工阿勇執行。阿勇說：「我們從淡水出發，車程基本款是一個小時。」服務的家庭常位於google地圖找不到的地方，這樣的偏鄉，正是最需要醫療服務的地方。

 

有一次，個案家屬半夜打來，要求幫90歲的癌末老人家插鼻胃管。她們抵達後花很多時間勸家屬，病人需要被好好對待，建議轉安寧病房。秀眉說：「我們花一個早上才說服家屬，他們也同意了。但因為沒有插管，我們完全沒拿到錢。」理想中的善終圖像，在病人福祉和醫護合理待遇之間，卻因制度而存在著落差。（註2）

 

「我覺得我們在逆風耶。」秀眉說，以前醫院會很細緻地跟病人說明醫療處置的利弊。但醫療商品化後，人力成本被嚴格控管，現在的醫療環境已經沒有條件和病人充分溝通。解釋插管的利弊可能要花20分鐘，但如果說：「如果現在不插管，馬上會斷氣喔」，家屬多半馬上同意。「我們想做深化的事。如果沒辦法拿到大量資本直接翻轉現狀，那至少我們可以滴水穿石、向下紮根吧。」

彼此見證　陪伴成長

 

因為逆風，女工們有忙不完的事。阿勇說，她以前做護理工作，一、兩年就會受不了，因為體制太扭曲。工會是她們抵抗扭曲體制最後的碉堡。「沒有工會就沒有書店，我們很多身手都是在工會裡磨成的，很耐操。」工會鍛鍊出她們雜草般的韌性，書店則讓阿勇安定下來。

                                                                                            

阿勇是女工們眼中的「過動兒」。她去年罹癌入院時大失血，卻還掛心隔壁床步態不穩的阿伯，要雅鈴協助他下床。罹癌前，雅鈴、秀眉和她大吵，要她慢下來，否則遲早出事，她卻不聽，後來秀眉選擇放下。「因為那是她的人生。她如果出事，我也準備好要照顧她了。」她們不只是理念相同的戰友，也是彼此沒有血緣的家人。

生病讓阿勇開始懂得篩選工作，也讓秀眉改變想法。「我以前很悲情，每天都睡眠不足，反而更難捲動力量。」她開始跟女工們說，在無論如河要開心，腳步也慢了下來。過往工會開很多會，現在直接用Line溝通，有些申請補助的計畫也暫時擱置了。「但即便慢下來，還是做了很多事。」

 

從工會時期參與至今的雅鈴也有改變。阿勇和秀眉形容以前的雅鈴是個乖乖牌，又很膽小。雅鈴跟隨秀眉的腳步，從護理師身分進修成為護理老師，又考取心理師執照，「秀眉鼓勵我當老師，因為可以面對各種挑戰。每梯次學生只實習一個月，一個月後可以再試另一種教學方法。」秀眉和阿勇帶著她大膽想像、嘗試，錯了就再重來也沒關係。

 

讓書店成為良善之地

 

COVID-19之後，護理離職海嘯來了。秀眉沉痛地在臉書寫下兩千字長文，直指廉價人力、健保制度等問題核心，這些議題她其實早在十多年前就大聲疾呼。「醫院人力不足，護理人員分身乏術，病人不滿就打他們。政府開始端出很華麗的政策，說暴力零容忍，只要打護理人員都是公訴罪。但這有什麼用？」

「以前我們很兇的。」她們曾募集上百雙護士鞋凸顯勞動問題、衝撞衛福部。「警察常來關心：妳們今年要不要抗議？」她們也曾跑到醫院前上演護理長在密室毆打護理人員的行動劇，成功爭取理賠。「護理人員的處境太慘，我能幫助身邊的人，可是有時候覺得我的手沒有辦法伸得更長。如果能再多做一點，世界可能會變得更好吧？」秀眉說。

 

秀眉把書店視為良善之地，承接工會的功能，接住更多受傷的人，也為護理界發聲。即便撐住書店不易，事情多頭燒，還是在2024年開了心理諮商所，又在今年（2025）開了師大公益書店。她相信信念會轉動可能性，就像河流會找出路。在開幕前，從事身心障礙者戲劇治療的伃貞老師出現了，成為六號女工。不只提供閱讀空間、護理諮詢，師大店也舉辦一人一故事劇場、藝術治療工作坊等活動，讓里民在此共學、共好。

未來，秀眉仍想發動遊行，爭取社會關注，但這需要能量。她偏頭想了想，如果能有更多人加入「河親」支持書店，那她就有餘裕請助理，空出時間做更多事。「但我們最不認真的事情就是賺錢以及募款。」她苦笑。

 

最近，女工們還幫淡水圖書館設立主題選書區，講座等活動合作也跟著開展，讓「無論如河」的河流往外流出去。當更多人能在同樣的流域裡彼此同理，或許在不遠的將來，醫護的結構就有被鬆動、翻轉的可能。

 

 

註1：有河book為影評人686和詩人隱匿合開的獨立書店。

註2：依「全民健康保險醫療服務給付項目及支付標準」第五部，居家照護及精神病患者社區復健，給付護理項目分為1-4類。第1類為需居家護理一般照護項目之病人。但據護理師實際訪視經驗，除非有明確的醫療行為如抽血，否則給付可能會被核刪，提供案家衛教指導也不容易申請到給付。第2-4類為需居家護理特殊照護之患者，則是有安裝管路（如鼻胃管等）者才能申請給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