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好生活 設計師洄游太麻里,打造一個解憂的故鄉——洄洄山林地方設計
by 李翊彤地方設計的價值或許就展現於此——它不是譁眾取寵,而是深耕土地與人情的實踐。
右鍵點選「新增資料夾」,再用成堆的工作檔案把它塞滿。現代人的工作大抵離不開電腦與螢幕,但幸好楊文廣、范雅婷和王芷涵創立「洄洄山林地方設計」時,身邊還有整座金針山作陪。
品牌主視覺以柔和而流動的筆觸,將資料夾圖示與山形輪廓融為一體——金針山是他們的起點。這份象徵初心的資料夾,三人將之時而包裹時而敞開,不論去到何方,總是隨身攜帶。
2024年,洄洄山林地方設計憑藉「設計師游牧計畫」榮獲金點設計獎標章。有別於其他承接企業或縣市政府案的得獎作品,他們的共同創作者一欄醒目地寫著:「臺東縣南迴全體居民」。五年間,29位設計師透過這項計畫來到南迴,與居民們朝夕相處,挖掘在地課題並提出解方;哪怕計畫告一段落,也有人選擇繼續留下。
地方設計的價值或許就展現於此——它不是譁眾取寵,而是深耕土地與人情的實踐。
山海相伴,找到自己舒適的海拔
文廣上了大學,才第一次離開家鄉台東。彼時,他在高雄讀書,畢業後從事設計工作;儘管都會生活機能齊全,但論景色或舒適度,他自覺台東都不輸,「而且,回家就是比較放鬆。」因此,當他聽說從前在金針山打工換宿的民宿主人準備退休時,毅然決定回太麻里接手。「我想先找到一個喜歡的生活場域,待得舒服、自在,再看有什麼是我的專業能夠發揮的。」
然而山中民宿經營不易,非花季來客稀少讓他吃足苦頭。他忍不住想:如果先把金針山這個場域打點好,是不是整年度的宣傳都省了?遂與一群好友集思廣益,在當年「文創」一詞尚且流行之時,替這個既非公司,也不算正規組織的平台取名為「田園文創聚落」,嘗試從在地需求出發,為社區注入設計思考的能量,亦催生出「設計師游牧」的概念雛形——為期兩個月,邀請外地的設計師進駐金針山。
雅婷是第一屆的參與者。當年她還是大三生,因為這份實習初次踏上台東,發現太麻里的生活樣態雖與自己熟悉的不同,卻意外喜歡。畢業後回鍋,倒也成了她至今的第一份工作。
就讀工業設計系的芷涵,軌跡也有雷同。以往課堂所學的內容多以模型開發為主,相較這類「硬派的東西」,她漸漸發現自己對插畫和平面設計好像更有興趣。成為第二屆設計師後,她將伴手禮結合食物地圖,呈現蘊藏其中的在地故事;文廣對這件研調清晰的作品印象深刻,計畫結束後便力邀她留在太麻里。
夥伴們陸續集結,圍繞著金針山的大小專案也開始緊鑼密鼓。擔綱文案的雅婷替工作室取了名字「洄洄山林」,之所以選用「洄」字,是想同時傳達洄游與回來的概念,「事後聽人家講,我們才發現洄洄山林這個名字裡面,有山也有水。」
對三人來說,太麻里近山也近海,擁有這樣的地理條件非常難得。他們期待來到這裡的人,都能找到自己舒適的海拔區間;更重要的是,無論過程如何輾轉,請務必記得這裡的美好,跟他們一樣,記得再回來。
翻轉地域品牌,打造解憂小鎮
游牧計畫初期的重心放在金針山,目標是梳理這片山林的背景故事與歷史,並將其轉化為遊程規劃、伴手禮開發等。團隊從草創期暫以自家民宿為據點,到贏得當地的信任,讓每個遠道而來的設計師都能住進居民家中;計畫不僅從硬體面改善了原本容易迷航的指標系統,設計師們也各執所長,為金針山打磨出亮點。
隨後,他們下山拓點,以「一村一設計師」的尺度來改造太麻里鄉。可這樣似乎還不夠。「公司一開始就主打『用設計改造地方』,但這成果如何體現出來?」夥伴間得出共識,或許得從翻轉地域品牌著手。
太麻里在排灣族語的意思是「日昇照耀的土地」。西元2000年,千禧年的第一道曙光讓這座小鎮一時成為焦點;如今,先行的曙光已遠去,產業沒落與人口外移的困境仍存,這些團隊都看在眼裡,「金針山是太麻里的知名景點,而金針花的別名又稱『忘憂草』,我們便以此為靈感,希望能將它打造成全台最解憂的小鎮。」
「解憂」這一概念的注入,不僅為地方帶來全新視角,更成功串連了南迴沿線——大武鄉、達仁鄉、金峰鄉——形成一頗有凝聚力的同盟。游牧計畫因而受到更多矚目,每年申請參與的設計師人數早已破百。
如何篩選合適的人?文廣說設計能力只是基本。「我蠻看重設計師有沒有參與過群體活動,因為游牧計畫就是把你丟到一個陌生人的家裡,過程雖然會引導你,但還是得靠自己去認識這個村莊。」那年,他們甚至直接在報名表裡提問: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擅長與別人相處的人嗎?
「我算是蠻不會社交的。」雅婷有些靦腆地說:「可是這邊有種魔力,跟大家相處的過程中,你會漸漸變成一個好像很會說話、很願意分享生活的人。」以觀察者自居的她同時注意到,從事創作的設計師多半性格鮮明,甚至有點高冷,「不過我覺得經過游牧計畫後,每個人好像都變得更溫暖了一點。」
不是幫助,而是看看什麼事情能一起完成
隨著計畫逐年突破框架,團隊其實不只一次萌生放棄的念頭,畢竟投入地方創生的溝通成本超乎想像,如何卸下在地居民的防備,讓他們相信這是一件有益社區的事情,並不是一通電話打過去就能解決的事情;每年僅憑六位設計師的力量,亦無法盡善盡美。
可是能怎麼辦呢?還是有居民陸續跑來問:「今年的設計師什麼時候會來?」、「你們的計畫什麼時候開始?」⋯⋯消息在村里間散播開來,有人看到鄰居的招牌變漂亮了,便嚷著希望能輪到自己家。這一切讓團隊意識到——原來有人在關注這件事情,原來設計真的能改變生活。
雅婷認為,這是一件蠻「由心而動的事」。人際互動沒有固定的標準可依,全靠彈性的協調與同理心。文廣也補充:「我們會提醒夥伴,大家不是來『幫助』地方的。『幫助』這個字眼容易讓人產生高低之分,不如說:我們剛好來玩,看看有什麼事情能一起完成。」
然而,即使盡量做到充分溝通,偶爾仍有疏漏發生。有一年團隊收到居民回饋,稱那屆的活動不僅缺乏討論,還讓人覺得是被迫配合。原來是執行專案的夥伴礙於時間緊迫,僅以電話詢問對方的意願。
「俗話說見面三分情嘛,有人可能會覺得:我又不認識你,至少要先碰面、喝杯酒再來談吧?」眼看雙方都心生委屈,文廣居中協調,帶著人先去拜訪村長。說開後兩個人都哭了,僅是誤會一場。如今,這位夥伴已成為村長口中的「好麻吉」,逢人便問:「他什麼時候會再回來?」
珍惜與信任,才能成就彼此
「設計師游牧計畫5.0」告一段落後,許多單位和商家努力生出職缺,甚至主動向公部門爭取計畫經費,只為了把設計師們留下來。這樣的珍惜並非著眼於產能與效率,而是雙方基於同理與共好的信念,於是能真正地成就彼此——洄洄山林的三人亦是如此。
這幾年,文廣專注於業務拓展,雅婷與芷涵則分別在專案管理和設計總監的角色上各司其職;他們甚至發展出一個「聊聊天」的制度,每三個月抽換主題,讓彼此互相回饋或是提出公司的待改進處。不過,文廣有些無奈地表示:「有件事很莫名其妙,她們常常說『我好爛』這種話,但我從來不這麼覺得啊!」自信的狀態未必能一蹴可幾,芷涵淺笑道:「以前我比較順從,思考也容易受別人影響。但現在如果有必須堅持的事,我會反覆溝通。」相信自己夠好,是需要練習的;而調整步伐,有時是為了開拓更多可能。
年初,團隊把工作室從海拔1100公尺處,搬到山下臨海的太麻里公有市場。沒了山頭的開闊,市區的巷弄顯得逼仄,但早已習慣了從零到一的他們不擔心。
但山上呢?他們說,洄洄團隊下山後,山上的當地人便集結起來,自主承攬各類事務。「這裡不會因為我們離開或是換到別處就瓦解掉,這才是健康的狀態。」信任一個地方本就擁有足以自癒的體質,一如他們信任自己,信任夥伴,亦信任太麻里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