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成為馬戲藝術家,是我人生最浪漫的一件事——女子馬戲梅芷菱

by  Stella Tsai
我們帶著東方雜技底蘊,吸收西方馬戲的美學與脈絡,兩相交替影響才長出現在的模樣。

 

舞台上,象徵衣櫃的框架矗立,六個女子以超乎常人的技藝穿梭,身體線條鮮明,既有陽剛的力與美,亦有陰性的骨似水。這是一場關於血的表演,《#Since1994》從女性的腹腔與子宮開始說起,紅的懾人,像是要刺進每個人心裡。主要創作者梅芷菱是導演也是演員,以六位馬戲女子的鮮活血肉代替語言,述說當代女子的血淚日常。

 

梅芷菱1994年生,在勇於表達的年代,幸運地擁有一身不怯場的自信。「我就是很想要站在人群面前,分享自己的專業。」她想了想又說,「我喜歡帶給大家歡笑的感覺。」

 

這樣的她,在10歲時毅然考進國立臺灣戲曲學院,為自己找舞台,找光。

 

倒立是開啟魔法世界的一把鑰匙

 

 

梅芷菱的表演欲伴隨著強大的好勝心,兒時就展露無遺。當哥哥被送進戲曲學院綜藝舞蹈科(現:民俗技藝學系)後第一次回家,就以一身倒立功夫顛覆她的世界觀。什麼都不會的她,主動提出要考戲曲學院,還破天荒選了「清唱」作為才藝表演,配樂跟伴舞都沒有,白紙般站到評審面前。

 

唱畢,她在鴉雀無聲中自信地告訴主考官,第一志願就是綜藝舞蹈科,「不是這科,我就不讀這間學校了。」在座的人都笑了。後來考進學校才知道自己成為傳奇,不只因她有個厲害的哥哥,更因她憑歌喉考進綜藝舞蹈科。

 

她得償宿願加入清一色男性的倒立組,好勝心推著她苦練不輟,不想家也不嫌苦,以過人的資質與技巧在陽剛味濃厚的倒立項目立足兩年。卻突然被老師指去軟功組填補空缺,才剛建立的自信跟身段,被軟骨功的鍛鍊一點一點腰折,強大的身心壓力,依舊是好勝心撐著她走過。

 

之後更在老師的引導下,走向當年冷門的「高空綢吊」訓練,養成如今「筋開腰軟又有力」的身體素質。在女性就業比例遠低於男性的馬戲雜技產業裡,她成為年紀輕輕就獨當一面的少數。

 

肌肉來自真功夫,不可能放棄

 

後來的梅芷菱不但不懼高,膽子也大,好勝心始終推著她無懼地走向未知。她在舞台上找到歸屬,享受綢吊俯瞰觀眾的高度,以及觀眾仰首時眼中的驚喜。

 

 

儘管早在校園裡感受性別的落差,真正的震撼卻是在踏入職場後。女多男少的戲曲學院每年培育出無數功底深厚的女子表演者,但順利進入職場的卻少之又少。

 

不是功夫不好,是市場需求少,同時兼具軟硬功夫的梅芷菱是少數的異軍突起,卻也總是疑惑「那些厲害的學姊都去哪了?」看著同學在高中畢業轉換跑道,八年的苦練終究沒能走向期待的人生劇本,她覺得可惜,也對現狀感到懷疑,「女性同為技術的乘載者,卻經常被忽略。」

 

早期表演生態單一,女性馬戲表演者被限縮在高挑纖細的框架中,一點贅肉都被視為NG。「他們要我們功夫高強,又要我們外貌出眾;要我們展現高難度技巧,卻又不能有肌肉。」

 

梅芷菱諷刺地說,大家習慣用「舞者」的標準來要求女性馬戲工作者,「想要會呼啦圈的女生,但不能太胖;想要厲害的高空表演,但不能太壯。」矛盾要求,使許多人夢想就此粉碎,轉身離去。

 

梅芷菱看著她們,想著自己。自己是否能給女性表演者機會,多保護一顆熱愛馬戲的心。她將滿腔的疑惑在大學課堂傾巢而出,導師只說:「要不要試著把這些疑問,放到你的作品裡?」

 

 

畢業製作那年,她找全班女生一起做一檔全女子馬戲小品。她注意到女性馬戲表演者對物件的想像與理解更細膩,創作過程也更多討論,非單一線性地決定與執行。

 

《愛》最終由8位女子共演,藉馬戲肢體討論愛與情感的質地、身體如何建立關係,為梅芷菱後來的創作生涯種下關鍵性的契機。

 

當代馬戲遇上女子的新紀元

 

2015年,好姐妹拉梅芷菱去另一檔試演,遇到一群想挑戰當代馬戲的同好,合作幾回發現彼此對馬戲的願景一致,後由團長李仕洋成立「創造焦點」當代馬戲團,召集夥伴一起踏上為自己創造焦點的旅途。

 

 

彼時馬戲在臺灣還小眾,檯面上可對標的團隊只有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方式馬戲,以及街頭藝人。這群雜技出身,成團發展的馬戲人,要改變的不只是名詞的認知轉換,還有表演方式的調適、當代創作的思考,以及團隊經營等現實的課題。為自己創造焦點是目標,創造舞台才是真槍實彈的戰役。

 

2019年,李仕洋以一檔創作提案計畫鼓勵梅芷菱再次嘗試全女子馬戲創作,發表時間是兩個月後。當年的《愛》伴隨著好勝心再次燃起,她找來團內四位1994年出生的女性表演者,開啟第一次排練聊聊,主題依舊是「女性」。

 

 

「時間緊迫,難嗎?」梅芷菱想了想說:「女性活在這個世界上,常常要用很大的力道才能讓別人聽見我們的聲音。所以當今天有一個管道(創作)允許我們發聲,每個人都可以劈哩啪啦地說出好多事情。」她將討論中天馬行空的女性私密提問,收束成一件困擾每個人多年的課題——容貌焦慮,打造一個衣櫃的框架作為作品的核心。

 

馬戲女子們圍繞著衣櫃,聊著房間裡的私密小事。「我們可以從衣櫃建構出一個女人,判斷她的喜好、年紀、個性,衣櫃裡甚至藏著她的心事與秘密。」梅芷菱引用 Frida Kahlo 書裡的話,將衣櫃視為女人的分靈體,透過一群女子馬戲表演者的身體,傳遞女性的本質、多變,以及無法被定義的狀態。

 

《#Since1994》第一版試演40分鐘,生猛直率。如今回憶,梅芷菱依舊非常喜歡,粗糙、純粹、盡興,與一群女子工作更是超乎想像的快樂。

 

每一次演出,都割下靈魂的一小角

 

在高空綢吊演出前,梅芷菱會將手放在布上,告訴它,「今天你就是我的夥伴,讓我們一起安全落地。」

 

 

從女性的腹腔、子宮開始,聊孕育、誕生,血液流出、來到少女的月經與經痛,成為女人,直到女人開始與自己對話。《#Since1994》不僅是一部關於血的作品,每次演出都像是割下梅芷菱的靈魂般,眼淚無法遏制地流。

 

作品跟隨這群女性一起成長,她們不只成為夥伴,也一同學習、接觸性別議題、關注多元文化,學習或成為女性主義者。梅芷菱將這些珍貴的靈魂蒐集,放入作品,隨著時間重複調味;《#Since1994》帶著創造焦點走了5年,也橫跨了這群馬戲女子25到30歲的躁動青春,成為她們靈魂的一部分。

 

2024年的版本可以說是最成熟的狀態。結束前一年愛丁堡藝穗節的初次國際舞台,隔年再度受邀前往法國外亞維農藝術節、巴黎文化奧運臺灣館,與捷克Letní Letná ,進行為期三個月的接力巡演。

 

有別於過去每場演出的撕心裂肺,集結了內耗、渲染,與撕開結痂的痛,梅芷菱發現自己的憤怒與悲傷在年復一年的巡演中開始改變。

 

 

 

「剝開自己的每一次都很沈重。」過去以為表達就要大聲說出來、掏出赤裸的心臟才能讓人正視的梅芷菱,隨經歷與視野進化,開始懂得將議題轉化、注入更多當代馬戲的轉譯。

 

她能站到更高的視角,調整傳遞方式,讓觀眾更願意走進作品;同時,也讓夥伴能在更好的身心狀態下表演,不被高壓密集的巡演磨損,一起享受,一起安全落地。

 

同年七月,她們擷取《#Since1994》部分元素,加上每個表演者擅長的項目,重新為巴黎文化奧運臺灣館編制了馬戲小品《金剛芭比》。這場演出在巴奧獲得極為正面的迴響,馬戲的歡樂感染了台下每一個觀眾,讓大家看見女子馬戲的獨特美麗。

 

 

女子馬戲平台孵育當代創作者

 

如今臺灣當代馬戲,有文本、敘事,更有馬戲創作者對世界的關注與回應。梅芷菱希望觀眾在歡樂之餘,也聽見她們想傳遞的訊息。「我們帶著東方雜技底蘊,吸收西方馬戲的美學與脈絡,兩相交替影響才長出現在的模樣。」她想延續此獨一無二,為同儕創造更多選擇。

 

接續《#Since1994》誕生的「女子馬戲平台」,初心來自梅芷菱心中消失的學姊與同學。她延攬適合的劇場前輩擔任導師,包括軟硬倍事藝術總監陳彥斌、女性主義藝術家/看嘸舞蹈劇場藝術總監蘇品文,以及2024年新加入的明日和合製作所導演洪千涵。

 

「女子馬戲平台」徵選有創作意圖的馬戲女子,透過導師的陪伴與引導,長出創作肌肉。「既然要做,我就想將這群體擴張,透過平台進行資源整合。」

 

她又找來跨領域的業師為學員上課,帶來多元的知識、思考與創作方法,隨著第二屆成果發表,臺灣已紮實地誕生12位女性馬戲創作者。

 

現在,梅芷菱能堅定地描繪心中對當代馬戲的藍圖。除了要做出有趣的作品,鬆動馬戲與性別的框架,更要讓團隊如水一般,有機且流動地,以創作對多變的世界做出回應。

 

採訪最後,梅芷菱笑說自己其實是一個需要穩定且務實生活條件的人,卻偏偏成為一個馬戲人。「成為藝術家應該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浪漫的事了。」用掉畢生的浪漫額度投入創造,梅芷菱成為帶來笑與淚的馬戲藝術家。

 

 

Eye Catching Circus 創造焦點 

 

演出資訊:

 

 

.民主大道新春藝文展演:2025年02月02日16:00-17:00

 國立中正紀念堂民主大道

 

 

臺灣燈會閉幕演出:2025年02月23日

 

 

《2025 Jugging Battle 擲著之戰》: 2025年03月23日

 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臺中兒童藝術節:2025年04月26-27日

 

 

臺北兒童藝術節:20250705

Stella Tsai

Stella 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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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作者,偶爾編輯。(IG: cosmostella.studio) 做過雜誌,待過影展,鍾情電影和旅行。習慣用書寫緩解資訊焦慮,藉旅行安撫枯萎的心靈,文字與編輯作品散見於各大紙本刊物與線上誌,對好玩的提案來者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