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菜市場(系列之32)

by  夏瑞紅

小村菜市場不同於台北那種都市菜市場,自可想當然耳,但有些仍頗我出我意料。

 

首先是營業時間,都市菜市場大約八九點後開始熱鬧,但在小村要是八、九點才到菜市場,只能勉強趕上收攤。小村菜市場五點半開市,盛夏再早些,人潮高峰落在六、七點間,村民買菜後多要趕在太陽升高前下田,或去上班上工。

 

都市菜市場不是大區塊就是綿延街巷,有些攤子天天在,也有些只固定每周或隔周哪天來,更有些只隨機流動,老闆大半來自外地;小村菜市場僅在廟旁一隅,做的只是封閉社區小生意,就那幾攤還「世襲」兩三代,老闆皆小村居民。

 

因此,上都市菜市場沒人會叫你名字,頂多只是老闆對常客有幾分印象、親切些,但在小村菜市場,前腳才到,就會聽到「ⅹⅹ嫂阿gau-za(早安)喔!」、 「ⅹⅹ嬸阿來買菜喔!」、「ⅹⅹ伯阿,今日有您孫愛吃ㄟ…」,熟悉的招呼聲此起彼落,整個菜市場說說笑笑,一團和氣。

 

記得第一天去小村菜市場,公婆好友菜販阿香立刻熱情高喊:「阿紅!足久沒看,妳回來tshit-thô(玩耍)喔?」菜市場裡的人一聽到陌生名字,都好奇轉過頭來打量,醬菜攤老闆立刻問:「這個是誰呀?」阿香馬上宣佈是ⅹⅹ叔阿的媳婦,這時有位顧客又緊接著補上:「甘是在台北作記者那個?」接下來大約五分鐘,關於「阿紅」的討論會瞬間在菜市場四面八方同步展開,她公婆怎樣、先生怎樣、生幾個孩子……,連「當年她嫁來時,我有去他們家三合院曬穀場吃辦桌」這種上古史料都出土了,無心理準備的阿紅一時窘得好比忘了穿衣服就上大街。

 

從現代商業規模來看,這菜市場生意根本微不足道,但它做的卻是如今已屬稀罕的、容不下一點不老實的信用生意。

 

另外,比起常有新產品琳瑯滿目的都市菜市場,小村菜市場的貨色實在太單調呆板了,全是家常食材,雜貨店裡的日用品只少少幾樣,且都是很平價的。

這裡也沒在賣衣服、鞋子、包包、居家飾物…,就算想「奢侈」一下也無下手處。在台北帶兩三千元去買菜很平常,但在小村買菜,若花上兩三百塊便堪稱「大手筆」,感覺鈔票突然「變大」了。

這裡的主客戶是群七老八十的長輩,他們從小吃苦耐勞,至今堅持節儉度日,因此小村菜市場處處呼應著他們的價值觀,謙卑而簡樸。

這裡賣得最好的菜叫「在地阿」。起初我有點糊塗,明明是絲瓜、芋頭、韭菜花、白蘿蔔、黃秋葵……,為什麼菜販熱烈推薦:「這是在地阿,足青(很新鮮)!」、「這嘛是在地阿,足幼(很嫩)!」原來「在地阿」都是居民自家栽種,吃不了拿來菜攤寄售,也有人自己蹲路邊,一把賣一二十元,數量有限,經常一下子就賣光。要是買熟了,那些自己來擺攤的阿公阿嬤還會多塞這個那個,半買半相送,呵呵笑道:「家己ㄟ,冇要緊啦!」

 

在小村菜市場可買到當日清晨現採的蔬菜和果園裡現撿的土雞蛋鵝蛋,那總令我感覺如獲至寶,自忖才付一點點錢實在太佔便宜,滿不好意思,但那些老人家抱著與人分食的心情來兜售,卻覺得那都是多賺的。

 

最特別的是,有些老人家會拎一袋豆子或一捆番薯葉之類的,來跟菜販換取等值的其它蔬菜,他們吃不完自己的收成但數量又不足擺攤,於是發展出如此「以物易物」模式,其中也有菜販照顧鄉親長輩的意思。

 

每天天一亮,這寂靜小村的菜市場便一角一角地鮮明生動起來,彷彿古早農業時代的生活舞台又拉開布幕,我常貪心地仔細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因為,不知舞台上這些要角凋零後,這農村末代菜市場故事是否也將隨之永遠落幕?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