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燒一碗來

by  楊索

節氣小雪後,接著大雪,新曆年即將收尾,冷颼颼的寒流隨時會撲來,這時來一碗熱騰騰的麻油雞猶如身心的救贖。

 

我說到麻油雞酒,就微微醉了,心神蕩入交錯的時空,那最初的酒香味飄來。我五歲時,母親生下大妹。她尚未臨盆,雲林的舅媽已經送來幾隻活雞。大妹是家中第四個孩子,母親之前有一死胎,台諺:「生得過雞酒香,生毋過六塊板」,女人生產如躍生死關。母親安產,全家先舉香謝神明,祖母煮雞酒,一屋子鬧烘烘。在母親床榻,看著妹妹紅通通的小臉,喝下人生的第一碗雞酒,那帶有節慶、生之奧祕的氣息都混合在湯液中。

 

往後一年會喝一兩次雞酒,七夕拜床母以及逢到母親又生了。我十四歲時,母親生下第九胎,家中的么弟。那時我幫母親坐月子,有模有樣煮麻油雞。當爐火熬煮雞酒時,我望著虛弱的母親,啼哭的嬰兒與等待雞湯的弟妹們,內心激盪百般滋味。我想離開這個家,也暗暗發誓,絕對不重蹈母親的命運,像頭過度生產的母豬,一年年喝著味道愈來愈稀薄的麻油雞酒。

有一段時期,麻油雞真是令人煩膩的食物。母親生孩子要煮,父親在夜市擺攤也要煮,我每天煮一大桶雞酒。平日父親剁雞塊時,我在旁用厚刀柄拍老薑,接著點快速爐,在大鐵鍋內倒入黑麻油,用小火炒薑,炒到薑塊香了,倒入半桶雞肉,我雙手持大鏟,使盡全身力氣翻炒,要炒得均勻。等麻油滲入顏色變白的雞肉,就可倒入四、五瓶紅標米酒,酒香出來後,父親會來協助把整鍋雞倒入大桶繼續熬煮。

 

那時我已不愛吃麻油雞,視之為生活折磨的一部分。但,秋冬深夜收攤前,經常有一個身穿全套西裝,帶著一個長鐵盒的中年男人,來點一碗麻油雞。這位熟客與我們熟悉後,聊起他在中央酒店吹薩克斯風,每晚演奏到十二點。我對他的鐵盒很好奇,有一回他拿出樂器讓我撫摸。寒風凜冽,他喝完雞湯,露出滿足的神情。這位食客有時談起在酒店吹奏的舞曲、駐唱的歌星、跳舞的男女。我對那個世界十分神往,想像衣香鬢影的男男女女搭肩摟腰,在慵懶或歡快的樂音中移動舞步,我遐想那是可堪追求的生活。

 

離家後,我最不想看到的食物就是麻油雞,也逃避見到家人。早年在立冬時節,母親總來電,要我回家補冬吃麻油雞,而我總是推忙不去。到我在國外的一段時日,生活處於低潮,有一天,我忽然很渴望吃麻油雞。我去中國商店買了薑、胡麻油,在超市買了帶臊味的雞塊,用家中賸半瓶的伏特加煮了一鍋雞酒。酒香飄出時,還引來塞浦路斯房東查看。那是夏末黃昏,我吃著乾澀無味的雞肉,喝著不地道的雞湯,許多過往浮現眼前,似乎聞到了家鄉的雞酒味。

 

我算是煮麻油雞好手,但是也有失手之時。一位花蓮深山的榮民老伯在園子圈養一群雞,每年會宰殺一兩隻。有一隻母雞很會逃,夜裡棲在樹上,九十歲的老伯抓不著牠,母雞竟悍然活了八年,仍身強體壯。有一夜老伯召集上山的四個年輕人合力抓雞,眾人持手電筒撲上擒獲。老伯伯託人把這隻雞送給我。我大刑伺候,但這隻雞一身老皮硬骨,最後由一個硬漢剁了牠。這鍋湯熬了三天三夜,肉質仍堅韌無比,頑強的女人與老母雞展開一場爭鬥,看誰先軟化。我不斷加酒加水,煮出一鍋失控的麻油雞。

 

日常煮雞酒,不須此等奇雞。煮麻油雞的食材,要買到野放、吃蟲的土雞,絕對一分錢一分貨,一隻七、八百元跑不掉。黑麻油最受肯定的是北港全美麻油廠,台北民生西路的信成也有好麻油。薑農種薑多施藥,平時最好透過上下游、主婦聯盟等通路採購。煮雞酒還是用台灣菸酒的米酒頭最宜。

 

如今,我只有宴客才煮大鍋雞酒,平常則買一兩隻土雞腿,一盒杏鮑菇,煮一鍋肉少菇多的麻油雞。遇上冬日的低潮期,我會勉強自己熬一鍋雞酒,提振精神,當吃得酒酣耳熱、大汗淋漓,元氣又恢復了。回顧曩昔那一碗碗的麻油雞酒,多少味因提煉而純粹。天又濕冷了,正是煮雞酒的時節,燒燒一碗來最暖胃了。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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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