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鮮」洗禮(系列之37)

by  夏瑞紅

從小我就不是看重吃、懂吃的那種人,對上山下海、獵奇嚐鮮毫無熱情,倒是中年回小村,順隨環境和長輩的意思,莫名其妙跟著人家吃了好多「在地鮮」。

 

每到冬天,二期稻作收成後、田裡播撒的綠肥開花時,小村周邊菜市場就會開賣當日現採油麻菜花。那通常是位歐巴桑,邊擺攤邊以小刀削除菜梗皮,一把大約一斤,未除皮二十元一把,除了皮的二十五。油麻菜花以蒜末和少許油鹽,加水半炒半煮,就是一盤清香好菜。

 

這在南部很普遍,在台北市場似沒這麼受歡迎,知味顧客多上了年紀,一見油麻菜花就懷念舊日田園時光。

 

這類野菜還有台語叫「烏籽仔菜」、「烏點歸」的龍葵。龍葵性寒,川燙後常以薑絲麻油拌炒,有股獨特生味又略苦,愛者恆愛,不愛者嫌難以入口。回小村後才發現,原來童年在外婆家農村野地裡,最常摘食的小黑莓,就是這龍葵的果子,甜甜的、別有自己的風味。

 

與龍葵口感近似的另一種野菜赤道櫻草,俗名就叫日本烏籽仔菜或日本枸杞。她開淡紫色花朵,如小號牽牛花,市場少見,若非村人摘了送我,我還不曉得能吃。後來在台北有機商品店遇到這菜,標籤上打著「活力菜」,可不便宜。

 

除以上幾樣,還有韭菜花、茄子、菱角都是我過去少吃的,回小村卻因本地人愛栽而常吃。連帶地,我以前很少用花椒調味,近來卻覺得以低溫微爆花椒的香氣真好。

此外還有果子。2014年夏天,自家魚塭邊有棵種了二十年、年年都只生幾顆「敷衍了事」的果樹,突然滿株結實纍纍。那果子外形如綠色刺球,名山刺番荔枝,俗稱刺梨仔、阿娜娜或羅李亮果,滋味甜蜜酸幽,天生異香彷彿蜂王乳、諾麗果和釋迦的合體,據說營養又能治癌,上世紀初由菲律賓引進台灣,主要栽種於台南六甲,我們家那棵當年就是在六甲買的。

 

這果樹生命力強韌不怕蟲,為何卻少人栽種呢?猜想是因風味非大眾路線,又比水蜜桃還「惜皮」,一碰就破爛,不耐放且難運送。直接現吃,籽多麻煩、滋味太濃,黏糊糊的口感不甚好﹔遇熱則酸度增高又似發酵狀。小村這裡習慣拌剉冰吃,更講究的則加糖打成冰沙或做成冰淇淋。

 

為不浪費果子,我趕緊邊分寄諸親友,邊試著加工保存。過去我太忙,常說熱愛手做,卻止於「紙上談兵」,這下被盛產的山刺番荔枝推一把,親手做出冰淇淋和果醬,覺得好得意。

 

不過,比起做「破布子餅」,這只是小case。

 

某個夏日早晨,看到菜市場好多鮮採破布子,一斤35元,我一時興起買了100元,心想不過就三斤玩玩嘛,回家一下手處理,立刻知道這下玩大了,退貨不行、丟棄更不行,只能咬牙硬著頭皮玩下去。

 

那三斤破布子光浸泡沖洗,再把一顆顆滑膩的果實從枝梗蒂頭剝下,就耗掉三個多小時﹔接著得守在鍋邊,不時翻攪並加水,以免燒焦。直至熬到爛熟,至少要一個半小時。這同時還要煮一鍋調味醬汁,然後兩樣再合起來煮,最後靜置待涼,分塊放冷凍庫。完工後還要清洗被破布子稠膠裹了一大層的鍋碗,終於大功告成時,天都黑了!

 

從前婆婆每年都寄一大包親手熬的破布子餅上台北,說那是蒸魚、煨菜上品,單配稀飯也絕佳,但我看那一坨坨褐黃色土里土氣的,嘴上說謝、心下卻嘀咕:「喔,又來了」,如今自己試做一次,才知那有多珍貴難得,也才明白傳統配方中為何加花生和嫩薑,我只用一味破布子,做出來的就太黏、太韌了。

 

有人說:「You are what you eat !」意思是食物會構成你、與你合而為一。回小村以來,我吃了這麼多過去很少吃或沒吃過的東西,不知道這些食物的加入,會把我「update」成怎樣的「新人」?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