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台北的夜晚
by 馬欣時光有時一走,那地方也變了,不是老了,是像集體睡進過去裡,這是大安區吧?遠看是的,細看已然不同,這地方也恍然的不知曾是什麼,以後又是什麼。
在我固定回家的路線上,最近出現兩位新遊民,看來年約都四十幾歲,他們夜宿的路上多數店家已經搬遷招租,晚上冷清得很。那條街路樹頗多,夜露重,路燈的瓦數若恍惚看去,只是一點點小黃光,因為是從小走的,哪時有誰會遛哪隻狗都知道,也知道曾經有多繁華過,曾經哪幾棟大廈曾帶起什麼風雲或地標,然而再繁華的都會沉睡,在沉睡前它已有自貼胭脂、自抬身價的老態。
這裡曾有許多老台北人,在某家做宮廷糕點的店與幾家老廚師還有點傲氣的餐館陸續消失後,那裡也老得只剩下夜晚去狂歡的人,但只三四家熱一排總不成氣候,這裡只是東區這退位皇后的一個小指環,彷若皇后的指關節變形了,那原本的華貴如今卡得很,街口的一點亮只是碎鑽的份量。
那睡在街頭的女生衣著似乎比我還整齊些,她上身還是上班套裝,有時是整套運動裝,顏色都是統一的輕灰白色系,每日抬了一個小海灘椅,擱淺在這大街上。旁邊有一個大的運動袋,上面或有幾點洗不淨的髒汙,但你無形中讀出她曾一絲不苟的生活,她頭髮紮好,留著一絲傲氣,就在銀行那趨光的位置,每晚窩身在椅上睡著。
不知她是否曾熟睡,因為她不打沉酣、睡姿受到椅子的影響,儀態始終端正,幾個月看下來,東西增多了一些,開始雜亂了些,臉仍是淨白的。但你知道的,銀行半夜ATM提款機所散發的光總是森冷的,她日復一日一點點睡進去,睡得姿容有些慘白,再怎麼挺直的腰桿,幾個月下來也有駝了倦了的一晚,看得出髮絲開始亂了,也開始見點油氣。
你在想,為何這看起來像公家機關上班的女性,這會兒像躺在海裡一樣,被這條街的夜色吸了進去?
時間晚時,這街有海的感覺,除了台北的夜色水露重外,這個老社區太過安靜了,以往打麻將的聲音都很少聽聞了,似乎有什麼人陸續搬走了,或是原來那些抖擻的人寂靜了。這條街跟這女子連成一體似的,儘管白天仍有女士戴著太陽眼鏡穿著套裝,身上有著剛出美容院的味道,但這裡還是讓人嗅到了沒落味,是誰把那王冠拿下來了?還是這圓環以前穿的就是國王的新衣?
那女子某一日見我風塵僕僕回家時,抬頭看了我一眼,「有打火機嗎?」聽我回沒有,臉上也不見失落,只說了句:「這裡過兩天也不能待了,住戶有人抗議。」或許是見過她幾次,她跟我講了這些,也或許是這裡也沒旁人了,我語塞,只說:「妳東西就這些嗎?」她說:「是啊,等會兒就可以收整齊了。」其實已經夠整齊了,從一開始她睡的都只是一個方寸之地。
另外一頭,有時是會在白天見到的男子,他身上總穿了一個厚棉夾克,配上一個花的短褲,不合季節也不合尺寸的掛在他身上,每次總匆匆一瞥,只見他傻愣著眼神沒焦距,也像是這裡暫居的「新住民」,總覺得那亂髮下的人並不老,也沒小到出現他這般與人走散的表情,前面沒有人海,只有他看似走散了沒目標,跟這老街老市一樣都恍了神。
兩人都不老,都大約四、五十歲,一個仍力求乾淨,彷如頭上仍有廊簷;一個像是被時間的猛浪一打到似的,很難上岸。後者不常出現,時間對他不規律,不知晃去哪,也不知何時再晃回來,看似都有故事,這個走了,那個來了。不知為何跟這老社區很合,已非以往繁華,也非以往有三家大書店文教區的氣味,但仍還以為是商業區的錯亂,兩間待租中間有了一個娃娃機店日夜閃爍粉紅光圈,巷角一家夜店,一開始是個搖滾酒吧,後來變成八零年代情歌卡拉OK店。想起那些掛租之處原來的樣貌,讓你想起過往商辦重鎮的回憶,只是一盹一盹的不覺暮色已深,遠看好像都一樣,細看完全不同。
「睡吧,睡吧」,只記得那女子那晚最後跟我說的話,彷彿那躺椅還有轉身的餘地,她側著閉上眼了,什麼都不說了,這人、這地方,都晚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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