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敘的時代到了
by 陳玉慧最近,常常有人問我:為什麼會轉行拍電影?
因為……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想拍。
我從來沒拍過電影,但我想拍電影,於是寫了一個劇本,3年後,也完成了一部電影。
我是一個晚熟的人,到很晚才知道自己人生倒底要做什麼。但回想起來,我總是走在文學和戲劇的路上。高中女校時代,我沒怎麼讀教科書,開始大量讀國外文史哲書籍,尤其是新潮文庫的翻譯書。那時,結識了一位後來很多年走在一起的好友,我們大量分享了彼此對文學電影和戲劇的觀點和心得。我開始寫作。
我從來不是好學生,大學時期,我雖是讀中文系,不知為什麼,我完全讀不懂那些聲韻訓詁等等的課,我真的什麼也弄不懂,唯一有收獲的是書法課。除了打工,我把所有的時間用來自修英文和看電影。想來,彼時看了太多電影,那些電影開啟了我對電影的愛好和興趣。
那些經典電影多半是在武昌街的試片間看的,那年代的文青常常在那條街集合,任何人甚至都可以揪團看自己想看的電影。楚浮的《四百擊》和《日以繼夜》,高達的《斷了氣》和《輕蔑》,維斯康提的《單車失竊記》,費里尼的《大路》和《羅馬》,柏格曼的《第七封印》和《野草莓》,伍迪.艾倫的《愛與死》,羅勃.阿特曼的《納什維爾》等,全都影響我對藝術創作和人生的想法,而由於對法國電影的愛好,那更使我的人生轉了彎,原本申請托福,準備要去美國留學的我,決定去巴黎。
大學時代,我的文學寫作受到法國作家莒哈絲的影響,因為我開始學法語,而莒哈絲的法語簡潔扼要,我在耕莘文教院看了她的《廣島之戀》,深深被她那樣的文學電影風格打動。我也是那樣開始學法語的。
到了法國以後,我天天到電影院看電影,到劇場去看戲,那時的電影都是法語配音,去電影院如同去上法語課。我看了各國電影,尤其是德國電影如法斯賓德、荷索和溫德斯。我沒想到,後來的我會在德國住上廿年。
海明威說得真對,人生是幸運的,如果你有機會年輕時便去巴黎住上一段時日。我在巴黎住了8年多,留學生活初始,除了學習法文,並不確定自己人生志業和學習方向。有一天,我在龐畢度文化中心廣場上意外看到一個唐氏症者劇團的演出,相當受到震撼,從此開啟了我的戲劇學習,我唸了科班的表演學院,也和一個西班牙劇團去巡迴演出,才知道自己真的不適合當演員,我也曾坐在許多位戲劇大師身邊實習,包括阿依安.慕娜斯金,我看他們導戲,這些經驗使我知悉表演和導演佈局以及很多轉場之間的關係,我也在隨後的未來,做了10來齣戲的編導,甚至還編過舞。
阿依安.慕娜斯金在巴黎彈藥庫演出的《理查二世》,我不知看了多少次, 她能把東方美學和戲劇形式完美地呈現在莎士比亞的劇作裡,作品動人心魄。前幾年她的《浮生若夢》在台北演出,看得我淚濕眼眶。另一位擅於使用劇場空間的導演是彼得.布魯克,我曾有幸和他有一席談,並且在巴黎看過許多齣他的作品,他的演員在無缺的表演空間裡收放自如,出神入化。
在巴黎的戲劇學習,導演巴提斯.謝候的戲我也常看,他也是一位傑出的導演,彼時我並不一定被他的舞台佈局吸引,而更是他的演員演出的「時間準確性(Timing)」,譬如已逝的義大利演員皮可利便是這麼精采的演員,我在台北試片間看他演的電影,在巴黎南迭爾劇院看他演的舞台劇,還記得和表演學院的日本女同學一起看,二人走出劇院,激動地討論了一個夜晚。
這些戲劇經驗和拍電影有進一步關係嗎?有。但是也是要等到我拍完電影才知道。首先,舞台劇表演和電影表演差別很大,雖然演員的特質不會改變,但舞台劇演員必須要有發動力,要能帶動觀眾情緒,而電影表演卻和舞台劇表演有異。鏡頭前的表演不是表演,說穿了,在鏡頭前,最重要的是攝影機內的表情和肢體語言。這是為什麼法斯賓德強調要「反表演(anti acting)」。
我的巴黎歲月似乎像一場夢,也像一首即興寫的詩,除了學習戲劇外,我最常做的便是寫散文。我非常愛寫抒情散文,而且那時夢似乎特別多,我多次半夜夢醒,捻燈快速書寫。
那些年,我也被後現代主義劇場吸引,阿依安.慕娜斯金的《理查二世》,海勒.穆勒的《哈姆雷特機器》和羅伯.威爾森的《愛因斯坦在海灘》,以及碧娜.鮑許的《穆勒咖啡館》都驚動了我的心。海勒.穆勒前衛及顛覆性的文本,他的女權思想影響了我,而羅伯的極簡主義很迷人,尤其他自己的舞台和燈光設計,小時候在台灣受到現代主義影響的我,所謂後現代主義的反敘事結構,對我無疑即迷惑而又有趣,它也啟發了我多元創作的思維。1990年,我在蘭陵劇場把那些沉澱轉化成一個舞台劇《戲螞蟻》,當年獲得許多佳評。
我尤其鍾愛碧娜。她的舞蹈一再安慰我年少的心。我看了那麼多年,現在才明白她是怎麼創作的,她的創作出發根本有一個核心,她由核心出發,像果實成長,從肢體動作裡尋找舞句,再把舞句串連起來。我一直是這麼寫作,現在也這麼拍電影。
婚後的那些年,我還做了無關創作的職業,從事歐洲特派員的工作,報導了許多重要國際新聞,訪問了各國元首和國際菁英,並到了戰爭現場。我的家裡有二張書桌,一張是寫新聞,一張寫小說。
我這樣寫了許多書。我從抒情散文寫到短篇小說,然後便是長篇小說。書寫一直是我的的身份認同,但現在我卻拍起電影。
當年我在試片間看電影時並沒有想要拍電影,因為不知從何開始,這麼多年後,我也是在拍完第一部電影後學會拍電影。我打算繼續拍下去。我現在的人生是用來學習拍電影的,而且可能畢生都要學下去,電影成為我一生的自我實踐。
我的倒敘時代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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