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削蜜豆冰

by  楊索

那天,我騎著三輪貨車,上面滿載瓦斯桶、桌椅碗盤,往夜市踩去。忽見穿綠制服的小文在不遠處,我出於本能跳下車,往戲院旁小巷逃遁。

當晚挨父親痛揍一頓。墨綠色襯托小文渾似一朵白蓮。我們國中三年膩在一起,兩人沒考好。我去應徵第一份工作。隔年初夏,我失業在家,小文來找我,她借了附近一處閣樓K書,說服我重考。

我偷偷離家與小文窩在閣樓,白日愈來愈熱,我們就著一扇窄窗透射的光死背死讀,兩人的臉都乾涸慘白,吃吐司喝開水渡過一天。夜裡,閣樓如火燒的爐灶,我們像兩團火球。「小文,你看我考得上嗎?」「應該會吧。睡吧!明天我們繼續解題。」

放榜的那天,小文喜孜孜來找我,我躲起來。有一所泰北中學連絡我說可免費就讀,附帶獎學金,我沒臉去,那時自尊高於生命。姐姐讀開南商工夜校,白天當車掌,吹哨子指揮司機倒車,我忌妒得要命。

撞見小文的隔天,我心神恍惚切紅蔥頭,嗆出兩泡淚。一臉燦爛的小文走進來,我嚇一大跳。小文走向父親,用生澀台語喊:「阿伯!」她比手畫腳說,好久沒和阿米在一起,想拜託阿米陪她去改制服。父親連連點頭,我就被小文拖走了。

我們在中華路南站下車,經過巴而可,拐進國軍文藝中心與憲兵隊中間的小巷,兩排違建平房掛著蜜豆冰招牌寫「我家」「無名」「大方」等。小文拉我走進大方冰果室,門口三四個男女拿著平口削刀正在剉冰塊。我們擠進角落空位,小文說,這位置最好。

店內像吱喳的鳥園,有身著黑裙白衣、黃衣、綠衣的女生,還有戴大盤帽、卡其服的男生群聚。女生抿嘴細語,男生打鬧,爆出粗言。屋內青春鳥的目光如雷射撞擊。小文使眼色,我瞧見斜對角兩人,一個建中,一個北妖對坐合吃一碗冰。他們不理會周遭的妒羨,只是凝視對方,碗中的刀削冰如鑽石閃耀。

端上來的刀削蜜豆冰,有濃烈的香蕉油味道,有如鑿開冰山取出的銳利冰片層層疊疊,舖著西瓜、鳳梨、香瓜、香蕉四色水果,各式蜜餞,還有小圓仔、麥角、芋頭、紅豆。又香又甜又涼的滋味沁入全身,強烈的荷爾蒙瀰漫於躁鬱狹小空間,我把腿夾緊,肌膚起了戰慄。

小文的短髮在耳下一公分,我的長髮齊肩,混在同齡人中如一頭怪物。我無來由脹紅臉,一碗冰灼燙冒氣。小文沉醉綺夢中,「我告訴你,我們班好幾個人都很迷海專的一個男生,他是頭頭。」她描述,大方冰果室是海專的地盤,冬天時,專四的那個魁梧男生穿著長大衣制服領著一群男生進來,整排桌椅都讓他們包辦,私校落單男生即刻夾尾巴溜了。

「那男生雙眉特別濃,眼神陰鬱,從來不笑。他只要看了我們其中誰一眼,我們會把那女生封后。」小文睫毛閃了閃,幽幽說,「三星期前,他看了我一眼。」

 

那時西門町常有打群架,海專男生在此稱霸。佻達的姐姐隨著開南男女逛中華商場,遇到死對頭海專生,不顧死活拳頭、木棍齊飛,女生尖叫聲帶有嗜血的狂喜。

我抑制離群的失落,像牙齒拔了抽去神經,遺留一個空洞。我出入西門町,在日本料理店當小妹,總會在連棟三層樓遇見囂張臭屁的高中生。我不敢一人走入小巷吃刀削蜜豆冰。

後來野史記載「決戰中華路」,1980年5月31日那天,我從賽門甜不辣旁的料理店出來,嗅到沿途的肅殺氣味,滿街都是小平頭,軍警憲特便衣混在人群中。幾百名海專男生出發前高喊:「拳打東南西北,腳踢二開二強」。八大名校的東西南北是東方、開南、西湖、泰北;二開二強指的是開平、開明與南強、強恕。有姐姐的開南,我沒去讀的泰北。

怒犯天條的男生在中華路追打,躺在平交道上,火車、公車、汽車、路人、店家都停下來。新一代的海專帶頭大哥在殺氣騰騰的群落中,事後他們或許去吃一碗刀削蜜豆冰解渴,卻怎麼化不了時代的狂騷。

 

我有我的路,穿過信棟上了天橋,走往重慶南路,經過一個打盹的老詩人,我走入書店,飢渴地拿起一本書。我與穿制服的人擁有平行青春,交集於那碗刀削蜜豆冰。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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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