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包

by  楊索

你吃過刈包嗎?你知道哪裡有好吃的刈包?讓我告訴你。

 

我在永和的夜市度過13歲至16歲的時光,那時父親賣了十多種的食物,其中一種是刈包。賣油湯很累人,光一項刈包,就有酸菜、芫荽、五花肉、花生粉。前三項都要先清洗。酸菜要一葉一葉洗,洗到沒有細砂。青翠的芫荽,通常下肥很重,藏有細菌,尤須洗得徹底。我做事很仔細,父親看我慢吞吞地、放著自來水猛流,常常暴怒罵我說:「汝腳手那麼慢,賺嘸食。要洗到何時?」

 

父親與姐姐來來回回料理其他食材,我開始在屋內切酸菜、芫荽、五花肉。我很有步驟,一片片的酸菜葉疊好,先切下葉片,然後橫切菜梗,切完一堆放在臉盆內,然後再反覆細切、來回剁幾次。挑掉粗梗、黃葉的芫荽,不用剁的,我把梗切成細粒狀,咬嚼時不會困難吞嚥。切五花肉也是功夫,每塊大概切成兩公分厚,盡量肥瘦平均。我還會切一點辣椒,做為父親炒酸菜的添加配料,另外在花生粉中調一些細砂糖,增加口感。

 

每日黃昏,我們父女三人,父親和姐姐合力推攤車,我騎著三輪車,上面滿載瓦斯桶、一鍋鍋當歸鴨、麻油雞等湯湯水水以及鍋碗瓢盆,到夜市擺攤。等一切安妥,我通常站在攤車左側,一旁就是一個白鐵製的方形鐵桶,裡面分成兩格,一格放酸菜、一格放五花肉,下面是一具單口瓦斯爐,開著小火微微加熱。而白胖的刈包皮正在白鐵蒸籠裡蒸著。

 

我家的飲食攤在夜市頗有點名氣,遠近的食客都有,他們用台語稱呼刈包為「虎咬豬」。拿在手上的刈包皮像張開的虎口,裡面包著豬肉,很符合別名。包刈包有一絕竅,依序放材料時,要先灑一層花生粉,放入酸菜、五花肉前,先瀝盡汁液,這樣刈包底部才不會破掉。

 

每當聽到客人點了刈包,我就先問客人:「肉要肥一點還是瘦一點?」放了主料後,再灑上一層花生粉及芫荽。每晩九點半左右,熱騰騰的刈包最好吃,因為經過大半夜的文火熬煮,酸菜入味、五花肉軟嫩、入口即化,加上新鮮香濃的芫荽與花生粉,我瞧見每個吃刈包的人都流露滿足感,猶似領了聖餐。

 

這時是夜班放工的時間,一群年齡16、17歲,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的人,會來我家攤前窺望,他們盯著招牌看了四、五分鐘,接著一個領頭的人說:「坐啦!先坐下啦!」我知道他們遲疑的原因,因為我家的吃食比鄰攤的價格稍高,但他們想吃,也就五六人各點一個刈包、點兩碗四神湯分著喝。

 

每當他們來,我都盡可能將刈包的作料多塞一點、五花肉多放一片,父親看在眼裡不作聲。一回、二回,他們吃出我的善意,也不說甚麼,只是相互謔笑。他們是小鎮街上一家佛像店的雕刻師和學徒。白天我去國中的路上,經常看到他們在店面後方鑿刻木頭,我偶爾會放慢腳步,偷窺他們的進度。日復一日,這些木頭分出頭、手,有了表情。有時他們其中一人注意到我的身影,就指給別人看,當我聽到:「刈包西施」的字眼,就飛似地往前奔去。

 

他們中間的一人,長得面色白淨、鼻樑很高,身材瘦長,我悄悄地留心他,給他的酸菜、五花肉、花生粉、芫荽都比別人還都多。那是思春的年紀,每晩我檢查一堆五花肉,將最厚的一塊瘦肉推往邊角,因為他喜歡吃瘦肉。可是他們並沒有每一夜都來我家攤子,有時候我看著他們往前直行,看都不看我們一眼。那一晚我的心情會特別沮喪,恨不得把那塊瘦肉剁碎了。

 

我心底多了一堆過去並未意識到卻糾成一團的絲線,但那時期的我,其實很容易為一些事發愁。他們不時又來了,我仍然包一個特別飽滿的刈包遞給他,不敢看他一眼。耳邊聽著他們南部口音甚重的對話,談到後壁、台西、大埔一些小鄉鎮的地名。

那一晚他們又來了,很意外地,他們不點刈包,而是各點了昂貴的麻油雞、人蔘雞、當歸鴨、排骨湯、豬肚湯等,每人叫一份筒仔米糕。一個領頭的人徵求我父親同意他們喝酒,他們帶來兩瓶保力達P,他說:「頭仔,歹勢啦!阮兄弟明早要去當兵,今暝大家要飲一杯。」父親點點頭,他們笑鬧時相互拍背、好似忽然都轉成大人,我瞥見他的臉紅通通。

 

聽說他抽到金馬獎,在外島服役。這群人有時仍然來,我靜靜地遞上刈包,而他們並不曉得,我曾罹患一場像瘧疾的病,身體的某處烙下病的遺痕。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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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

觀點專欄食菜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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