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也這麼悲傷的話…

by  馬欣

她努力揉著眼睛,想更看清楚這世界。那時小學五年級的她還帶著厚鏡片,媽媽怕她為了一圈圈的鏡片而自卑,特地為她找了一個寶藍色的鏡框。她知道那時媽媽花了重本買的,於是不敢說她不喜歡,但那只是更凸顯了她就是個卡通化的四眼田雞。

 

但她還是很認真地在瞧著這世界,除了在看漫畫之外,她抬頭看著天有時會想哭,因為天空太美反而讓她無措。

 

隔著厚鏡片揉眼睛很是傻氣,但她還看著那個因過敏不住流鼻涕的女同學被譏笑,或是看到路邊的狗被棄養、或是原本還有綠蔭的行道樹後來卻被砍了半截。她有點難過,好像這世界隨時起霧似的。「你留不住最美好的。」她好像是為了這個預感而感傷,而不是為了某個具體的人或事。

 

她在他人眼中並不多愁善感,別人在戲院裡哭時,她常木著一張臉到結束。她沒有那麼多情緒可以宣洩,只是習慣跟這城市一樣四季都泛著濕氣而已。

 

這世界倏忽而逝的有這麼多,好像自己以後也握不住最美好的,於是看一刻是一刻,每一刻都有它的不再與不同。她就這樣傻巴巴地望著這世界,心裡饞著,想留下的都是感受,因為她知道自己長大以後可能不會再這樣想了。

 

一種屬於哀傷的預感,像台北天空總有積雨雲的重量,她不知道將會失去什麼。她其實害怕這世界極為日常的善變,以及好像沒人發現「人總沒辦法留住什麼」的若無其事。她對此怕極了,當她這樣想時,彷彿自己只是個亂入的小子民,不太像孩子一樣無憂的孩子,連當孩子都不甚討喜的坐立難安著。

 

於是有一天她母親帶她去逛街時,問她以後想要找什麼老公時,她認真指著櫥窗裡的「查理布朗」玩偶說,「我要找這樣的男生。」她媽媽大吃一驚,以為她的審美觀崩塌。

 

那時戴著寶藍色大眼鏡,看起來像異次元人的她說:「他想的事情有時會跟我一樣過度認真。」她那時候喜歡查理布朗,跟喜歡漫畫《瑪法達看天下》一樣。但周遭似乎沒有人這樣想查理布朗,他那些與晴雨無關的悲傷,有時要自找露西敲打他兩句,才想著這一切可能對他人而言是無所謂的。

 

她就想著一大堆跟他人無謂的事情長大,但表面上是個果斷的天蠍,事實上她覺得過度的感傷有點黏稠,最好就是她在電影裡看到「日和」氣氛,主角可以像河流一樣平靜地承受流逝,並且處理各種瑣碎,彷彿哀嘆失去只是她身後的斜陽,體會的只是不住的刺痛,但哭則是一種心有閒裕了。

 

有時哭泣是對長期麻木的償還。她不想要這樣,她反想因為人生的失去,而感到河流下的石頭是頑強存在的,就是要這樣才能確定有什麼是帶不走的。

 

這樣程度的悲傷就夠了,如此就足以承擔日常,承擔他人曝曬的豔陽。

 

她不太知道別人口中掛著的「正能量」有什麼用,因為這世上的更迭如四季,失去並沒有什麼稀奇的,或許失去才能體會「擁有」的感受,本來大自然就教我們了。春花落葉都好的滿滿,才是跟萬物同生同息的人類吧。

 

這樣的她,跟別人的標準沒太多關聯,有一半人生都在神遊他處,寫文在神遊、觀影在神遊、散步也神遊、聊天有時也在神遊。彷彿另一個世界的地心引力還更強大,讓她雖在城市宅居,但無時處於流浪狀態。

 

終於在半生神遊的志趣中,仍被隕石砸中,回到了她不是真的安身的「現實世界」。那天是她在家裡戴著厚眼鏡,翻著某出版社寄來的書《沒有媽媽的超市》,書中描述失去至親的心境。原本以為已失去母親一年的她,對這本書應該能保持專業的閱讀。畢竟前半生已經做好了這麼多「失去」的準備,將心磨出硬繭。

 

當時她喝著暖茶,聽著外面雨的淅瀝瀝,故事寫著那女兒如何在料理中找回與母親的回憶,即便藉此讓自己活成母親的遺物也好。那晚似乎很平靜,戴眼鏡的她雖鏡片起霧仍能做著大綱筆記。

 

稿子寫完時,天已大亮。這世界照常運轉。她將厚眼鏡收起來,只想再睡一會兒,很想一切如常,更想再睡深一點,暫時忘記她一年前也失去母親。

 

但沒有能起霧的鏡片,讓她整個心下起大雨,在確定稿子交出去後,她的雨像自認在大海裡不會被發現似地下著。

 

「一切都會好的吧?」她像雨滴著問大海。如同小時候戴著大眼鏡的她暗自期許應該要減少重要的人事物,因為這世界隨時都哼著一溜煙就走掉的歌。

 

她在大雨滂沱之中,哭得靜悄悄的,這就是梅雨季,她跟那個戴寶藍色好笑眼鏡的女孩那樣說:「有一天有一種失去,會讓你的小世界破了一個大洞,那時候,我一定會慶幸有妳。因妳早知道失去的必然。」

 

然後那小女孩會再回到我身邊,把失落的都活成一首詩、活成一片葉子有四季。那個尚小就不懂得無憂,但學會溫柔的女孩,她一定會記得回來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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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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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