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系列之10)
by 夏瑞紅化療第一天,他感覺一切還好,只是一組護士特別穿上防護重裝,反覆核對患者姓名和藥物品項、劑量,一副嚴陣以待的態勢,讓人心裡發毛;還有將日以繼夜連打點滴五天,上哪兒都得推著吊桿牽牽掛掛,光想就頭大。
為轉移注意力也活動筋骨,我們在病房上網跟著做了幾段「多燕操」,場面詭異又有些爆笑。
聽說化療副作用強烈,但他一向健壯,所以影響輕微吧?我這樣暗忖著,也盼他輕鬆度過,往後還有四十多次放療和第二個化療療程等著呢! 哪知道才第二天就不對勁了。
首先是猛烈密集的嘔吐,吐到頭昏眼花,躺不下、坐不住也站不穩。經緊急追加第二種止吐劑後,情況稍緩。但緊接著開始失去食慾,連喝水都噁心。
化療期間不時量體溫血壓,還要記錄所有食物和每次排尿的重量,以監控身體變化。從紀錄表顯示他食量銳減,這狀況「想當然爾」,最傷腦筋的是,他口腔感受到的滋味竟開始一樣樣錯亂起來。
明明是香草冰淇淋,他居然感覺苦澀不堪;明明是蘋果汁,他才沾一口就皺緊眉頭叫太辣。基於對冰淇淋和果汁的經驗,他知道當下感覺失真,但那感覺如此真實,好像在夢裡上山下海都是假,但感覺卻跟真的上山下海一樣。
一杯150cc溫開水,他小小口啜著強吞下去,得花上半小時才喝得完。因為,那杯水如今感覺彷彿一團鐵砂,帶著鏽味又滿佈尖刺。牛奶布丁變魚腥爛糊,藍莓蛋糕也變白蠟紙屑,人間美食突然全搖身變成猙獰妖怪,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嘲弄人、折磨人。我盡力給他嘗試各種食物,直到買來他最愛的花東大西瓜,一樣不能喚醒噩夢,我知道他的味覺真是「失憶」了。
每試一樣食物,我就問他感覺,他儘量描述表達,但也明知自己說的是天方夜譚,再看我一臉迷惑,多說也是枉然。那是孤單荒涼的味覺邊境吧?多不忍他一個人茫然迷失在那裡,但是又何奈?
就像在醫院裡,明明是一樣的鼾聲雷動,但聽臨床病人打呼時,不禁焦急暗嘆怎沒排上單人房?而聽自己照顧的人打呼時,卻如聞天籟,渾身舒爽,好高興他終得片刻安歇。可見這耳朵只管聽,對聽的感覺卻從來不由自主。
而眼睛的「案情」也一樣不「單純」。記得當年懷孕時,感覺怎麼從早到晚都遇到孕婦;養育孩子時,感覺怎麼滿街都是兒童;推輪椅帶爸爸散步時,感覺怎麼四處都有失能的老人家。如今他生病了,我才在車站、菜市場、在小村田埂上,忽然見到許多臉部、頸間遺留著手術痕跡的人、心想同病患者還真不少啊!
其實他們一直都在,只因過去我未曾留意,所以視而不見。世界彷彿一個漆黑無邊的舞台,心如聚光燈,燈打在哪,戲就在哪;燈打多亮,看戲的人就能看得多深又多廣。
種種奧妙複雜的感覺幾乎就是人生的內容了,然而有一天獨自行經感覺的邊境時,也許在那裡我們卻發現,所有感覺原來並無獨立實質,不過是許多相對條件湊合著拱出來的一個暫時幻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