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香腸

by  楊索

好久沒吃下一整條香腸了,油滋滋、肉實實的滋味,竟然產生一股撫慰感,讓我元氣倍增。

 

我對香腸有一種情意結,說來相當幽微。在台北近郊的永和長大,雖然是以閩南人居多的小鎮,但是因為有許多公教人員居此,所以我記得左右鄰居很多是外省家庭,每到農曆年前,好多戶人家的媽媽就開始做臘腸,來自不同省份的媽媽會做出不同口味,例如:湖南媽媽的辣味香腸、廣東媽媽的肝腸、江浙媽媽口味偏甜的臘腸、台灣媽媽的五香台式香腸。

 

家家戶戶曬臘腸的情景,總使我心情沮喪。因為我的母親不僅不會做台式口味的香腸,她忙著生孩子,或精神恍惚躺在床上,陰鬱的家庭氣氛總使我想往外逃。走出門望見各家門廊成排的香腸,我更添了愁緒。

 

小時候,香腸不是隨時可吃的食物,因此覺得特別美味。後來在夜市常見香腸攤,周遭圍著一群男性勞動者和老闆賭香腸,用打彈珠比高低分的方式對賭,我總是很佩服烤香腸的老闆那種氣定神閒的耐力,靠打彈珠、而非香腸賺來一大筆錢。而那些輸掉工資、偶爾贏到一條香腸的工人,興高采烈的滿足感,令我不解。但我卻因為羞怯,即使有錢,也不敢去買一條烤香腸。

 

成長後,世界變大、口味變雜,香腸已不是唯一的渴望。吃臘味飯、黑橋牌香腸都很尋常。再見香腸攤是1980年代末期延續約十年的每一場大型社會運動,那時香腸被冠上「民主」的頭銜,遊行人潮聚集的街頭,總有一群從島嶼南北聚合在此的人,等著買一條香腸充飢。那個時代或許大家仍然匱乏或對抗爭運動心存疑慮,運動現場,很少出現捐贈物資。因此敢來黨外運動場子擺攤者很受歡迎。1990年5月19日的反軍人干政遊行,我在現場採訪,有一香腸攤在攤子上掛一紙板寫「郝大條」,一種草根階級的創意讓我會心一笑。我還記得羅大佑唱過一首〈大家免著驚〉,有段歌詞:「黑輪、香腸、豆花踏入大廟埕,就像八仙過海來各展名聲。」,說的就是民主黑輪、民主香腸、民主豆花,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民主豬腳。

 

離開記者生涯後,漸漸對社會議題冷漠,有許多年不關心社會運動,成日躲在自己的小空間做一個小確幸。但今年的太陽花運動喚醒了沉睡的我,因為我感到生存環境將遭受外來政治勢力壓迫的危機感。我因而天天去立院一帶靜坐、聽演講。每一夜出現在濟南路的民主香腸攤引起我的注意,因為攤子後永遠有一條人龍在排隊。我有點訝異,現場物資站有豐沛的食物隨時可取,戰地廚房幾乎全日出菜,為何大家要耗時等候烤香腸。

 

因為好奇,所以每回在附近,我都會去和烤香腸的黃先生聊幾句,這位和我同齡的香腸小販,從太陽花運動隔天就來現場免費供應烤香腸,他大約八點擺攤、每日烤到凌晨兩點半,一天準備六百條左右,成本要七、八千元。香腸是他哥哥手工製作,因為每天現做,他白天忙著用風扇吹乾香腸、晚上忙著烤,可說全天投入。黃老闆說,他是被學生感動,想到自己只會烤香腸,就用個人力量做能做的事。

有一晚,終於吃到民主香腸,那夜七點多,我原本在家忙碌一天沒吃進食,突然得知有大批穿鎮暴裝的警察出現在現場,情急之下,我叫了車趕到立院,在那兒遇到了同樣關切的文化界友人陳雨航、李金蓮及幾位學生。後來情勢緩和、肚子也餓了,我們邊聊天、邊排隊,排了近一小時,終於每人拿到一支香腸。就在當時,也看到兩個陌生人分別放一、兩千元在老闆的攤頭上,原來自發性香腸攤的運作有回饋機制在背後。

 

我咬了一口,用後腿肉調過肥瘦比例的民主香腸,混合醃料的肉香外,還有一股酒香,口感結實。原來這根香腸真材實料,不僅因為免費民主,而是口碑相傳引來人潮。我吃到一種男子漢的氣魄,那是市井小民投身的熱情。霎時間,香腸的味道勾引我走得好遠,我看見自己的過去,那個心羨各省口味香腸、畏怯香腸攤的女孩、那個每一場民主運動的見證者與記錄者,如今我成了投身者,第一次吃到民主香腸,我細細地品嘗了公民覺醒的滋味。

圖片提供:
黃孫權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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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54

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

觀點專欄三杯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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