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平(系列之5)
by 夏瑞紅千頭萬緒中,先生和我很快做了決定:
一、暫時對父母(我公婆)隱瞞罹癌消息。公公考慮替換人工膝關節手術多年,終於拿定主意,不好為此再延擱,或帶著牽掛入院。
二、留在台南就醫,暫時擱置台北的家。南部氣候暖和,小村生活清簡,更宜調養身體,最重要的是可照顧父母,也省他們懸念,尤其公公術後還有復健期。
於是我們全心全力並肩投入照顧公公住院開刀,同時維持家事如常運作。
公公術後情況不大理想。台語有個詞叫「惜皮」,形容人不耐皮肉折磨,公公很能吃苦耐勞,向來不是這種人,但傷口加上併發痛風宿疾,令他疼痛得驚慌焦躁,片刻不得安寧﹔而給他加重止痛嗎啡,昏沉起來卻不時吊白眼,讓我神經緊張,麻藥也使他消化系統遲滯,胸腹悶脹。
他身上接了尿管、血水管、點滴管,又不習慣在床上大便,總要勉強撐下床坐簡易便盆。腹脹造成便意頻頻,但差不多忙五次才一次真大出來一點。沒大出來,鬧人「瞎忙」不好意思,大出來,勞人擦洗也不好意思,不管怎麼對他說不要緊,老人家赤裸著下身的左右為難都無以解除。
有時好不容易入睡了,看他慘遭肉身這頭野蠻巨獸肆虐似地癱在床上,整個人破碎襤褸,呼吸聲宛如孩子大哭後的嗚咽,我既心疼又心驚,暗忖人生到頭對自己到底真有多少把握?
先生怕我辛苦,一直搶著要留在醫院﹔而我則擔心他太累、病情加劇,老是「勒令」他回家。神經大條的他哪裡知道,我同時也在把握時間摸索醫院生態,預習來日陪他住院,也研究必要時怎麼雇用看護。
有天夜裡,雙人病房住進另一位病患及其家屬,加上公公,三個男人的打鼾聲攪得小房間的空氣「濃濁黏稠」,剎時一陣嫌惡竄升,我急忙去打開房門﹔但才一下子,房門外強烈的走廊燈光,和一些人走來走去的嘈雜,又「冒犯」我了,不得不再去把門關上。就這樣開開關關幾回後,我累極了,整個白天的工作加起來也沒那麼累。
那一刻,我忽然看見「擺平自己」才是眼前真正的挑戰。有太多情況無可奈何,也無從追究,如果繼續「龜毛」偏執,那麼別說照顧別人,只怕連自己都過不去。
後來,找到來自善化的資深看護麗玉,她俐落幹練且安詳自若,簡直是醫院裡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有天她在為後進做示範,後進嘀咕:「可是之前人家教我那樣就行了!」她說:「那樣也不是不行,只是那樣對我們方便,但對病人不好。我們工作的根本是要對病人好,初學就要學正確的,只要真對病人好,妳在這行不怕沒工作,自己去想一想!」
麗玉小姐真是看護業的「開悟者」,想必她歷練無數安忍才有今日一份清爽明白,而我也許曾經很「幸運」能我行我素,故不知不覺習慣了任性,如今若為擺不平自己而受苦,也不過正開始償付「幸運」的代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