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單(系列之4)
by 夏瑞紅手術房外的報到窗口,我詢問護士一連串問題,囉哩吧嗦。
可能有危險意外嗎?痛嗎?要麻醉嗎?術後需護理嗎?……
那護士應該覺得這人有點怪,不過一個小小切片而已,醫院每天都有幾十台手術,沒見過這樣神經質的。而且,就算要問也該在門診時問醫生,哪有依約臨門手術了,才來「考」護士的?
其實,所有問題早查過資料,她可能回答的,我根本心裡有數。之所以這樣,也許只因焦慮,覺得不能什麼都不做,可又一時什麼也做不了,於是不自覺瞎忙一番。
他換好手術衣,在手術室門口給我一個擁抱,隨即被護士帶走。手術室自動玻璃門開關間,一口將他身影吞噬無踪。

淚是為他流的嗎?
他看來頗淡定,前一天晚上消遣自己說,現在得癌症「很平常」,注重運動養生卻罹癌的大有人在,他雖不菸不酒不檳榔,但貪愛美食,又自以為健壯如牛免「保養」,所以也怪不得老天給點懲戒。研究資料後,他傾向對病情做最壞打算,所以寫好了「遺書」,其它就聽天由命。說完,照常呼呼大睡,一覺到天亮。若是心疼他遭逢「不幸」,這也未免過急吧?也許結果不過虛驚一場。再說,幸是真幸嗎?不幸是真不幸嗎?誰知道?
那麼是為自己而哭嗎?我向來不大吃藥看醫生,突然好像要把他的命交給醫院,不禁矛盾為難?我有點自責,愧罪自己一直太忙,對他照顧不周?我擔心失落、害怕承擔?我在抗拒苦、空、無常、無我的人生實相?
也許都有一些,但在那當下,我更是被一種無邊的孤單所包圍,四下蒼茫。一種「絕對的孤單」,不一定為他或為我,而是為人人遲早都得獨自上路的孤單,再親再愛的人也無法分擔、陪伴的孤單。
但我得儘快平復自己,若見我這樣,只會徒增他傷感。除此之外,還有公公即將住院開刀,公婆家的魚塭、農事和生意要安排,小村的環境和生活作息要適應,這些事對我來說都陌生﹔而留在台北、還在上學的兒子正要出國參加研習,我已無暇協助,正好練習放手吧!
我挺直背脊,深深呼吸,告訴自己人生本無常,這沒什麼,要穩住,提起「平等心」客觀苦樂禍福,學那不動的巖石。
一周後,我們去看檢驗報告。醫生平靜地說,確實是癌症,而且「有點晚了」,宜儘快轉診大醫院。
原來,那一刻並非想像中的「五雷轟頂」,只不過寂靜如塵埃落定。我牽著他的手,無言以對,他卻鬆口氣似地說:「呵,我想也是差不多!」
醫院裡照樣人來人往,沒人發現我們剛剛遭遇一個撞擊,人生正要就此轉彎了﹔就像我們也渾然不知眼前每個人各自正在經歷的,是怎樣的一場身體或心靈的苦戰。
在稀微的悲哀中,我竟感覺每個人那麼不同,卻又如此相近,在那小小孤單的深處,人人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