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啊,祢可否能給予假釋期?

by  馬欣

人在黃昏時哭泣,是最沒出息的事情,至少我童年時曾這麼認為。

 

因為我偏在黃昏時哭泣,當我離開了學校;確定那天還是沒交到朋友時、回到家確定周遭沒旁人時、父母吵架時;讓我躲到隔壁文具店時,那時的我翻著漫畫《尼羅河女兒》,不管凱羅爾她又被伊茲密王子帶去哪裡,我還是哭我的。

 

我曾經是個愛哭鬼,在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總是害怕到哭了。直到我開始拿筆亂寫文字,寫外星人登陸地球、寫小甜甜變成壞蛋;在課本的所有空白處亂寫與塗鴉著,那時寫作文不是為了分數或被老師誇獎,而是為了要逃避。逃避掉在學校綁手綁腳的感覺、逃避自己始終無法好好自我介紹、逃避家中的風雨欲來。

 

 

後來長大母親生病後,我開始除了編輯工作之外,也拼命寫著,寫一些無關的事情都好,我曾經必須要這樣的逃避。

 

因為失智症是個比我想像中更奇特的病,除了一般老人的病痛外,失智症是時間對人灑網捕魚一般,你雖是家屬也會跟著被一舉成擒。時間變成很具象的東西,它拘提了你的親人,讓她的日子沒有跟其他人一樣流動,但它仍滴答滴答的隆隆響著,像獄卒在門外徘徊的聲音。

 

因為是你母親,她的感受你都知道,日子對她是呼嘯的,時間又是流沙狀的,當記憶不確實又驟然被刪改時。這跟在醫院裡守護親人一樣,醫院裡的時間值也不同,對醫護人員來講匆忙,對於病患與看顧的家屬而言,時間像那裡的白牆,讓你無法忽略它的存在,無論是漫長的還是如颶風樣橫掃而過。

 

然後我有一段時間讓自己稿壓很大,因為我想把漁網劃破,讓外界的時間之海能淹沒過來,或者能拍打到這結界裡少許。

 

能夠被這一切假釋的,是我家窗邊有個椅子,過去是我母親常坐的,她在那裡弄豆芽、讀報紙、看新聞等等,總之坐在那椅子上,她總是輕快的;總是有活兒可以做的。

 

黃昏時,我們那扇窗可以聽到有人在陽台聊天,這大樓社區孩子玩鬧的聲音,還是誰家又在爆香著大蒜的味道。如果黃昏時打開窗子能聞到一股甜香,無論那氣味是來自雨後的清新,還是誰家的盆栽泥土的香氣,那天就是一個可以蹲在地上發呆的好日子。

 

那一小坪在我們家就象徵著「日子」,那椅子與那窗,看出去歪斜的天空,總是好的。因為住的樓層夠高,可以歪著脖子看到月亮,也可以看到鄰居在看哪一台,還有誰半夜在陽台小聲說著電話,那些感受匯集起來就是日子了,一切如常的可以壓模,等比例的存放。

 

 

現在我坐在那椅子的時候,多半都是深夜收工後,環顧四週,她成打的筆記本還在旁邊,可以看到她在裡面寫的各種待辦事項,夾著某年全家福的照片、同學會的名單,一切將待續一般,就是沒有了「待續」。

 

漸漸的,我很少坐那位子,因為日子更匆忙了些。

 

等日子一久,屋子也逐步跟主人進入一場酣沉的夢裡,有時收工回家,我就像自帶了外界的時鐘,快轉似的打擾了這屋裡的長夢。有時陪媽媽說話,事情分成四五段的細碎,最後被吸去了哪裡也不知道。那裡有個黑洞,牆壁上的時鐘雖然在動,但也並非外界的時間可以度量,即使清掃了,把陳年舊報紙丟掉,你仍無法阻止這屋子的時差像掉進海裡的鐘,甚至你與它一樣,久了也會失去時間感,或時間的存在太過於明確了。

 

母親在我眼中依然是很美的,頭髮雪白的亮,全然不像我們家人的有著高挺的鼻子與大眼,前幾天,我把她扶到那個靠窗的椅子,她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聊了一會兒,讓我知道她小時候的一點事,好像今天這日子好過一點。窗外還是有鴿子,我還是可以聽得到別家的聲音,有人在摸麻將,有人在唱卡拉OK,我這才想起原來是在放連假啊,母親邏輯不通地講了好一會兒,像是好好說了一些事、像是講到童年就開心的表情,後來扶她到吹不到風的飯廳,她馬上累得打起盹來。

 

原來這是一個難得的連假啊,我這裡的時間走得倉促,相對於我母親的停滯,我硬是撥快了時間在活,今日才感覺那時的黃昏又回來了,日子好像回復到以前,只是我沒哭了,就讓那天像個稀鬆平常的昨日吧,任何一個很久以前的昨日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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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